“這話不該說。”文人合上兩眼,“你不言,我便能裝作不曾覺察心思,幫主恩公仍舊是幫主恩公,供奉後輩,仍舊是供奉後輩,我不言,幫主也可當作本就是送過一回酒,人心經不起推敲,何來怨氣。”
可惜周遭寒風更寒,山色枯黃更深。八面風來,不知是周遭山川剪亂罡風,亦或是紛亂心緒冗雜由北而來,橫沖直撞的浩大秋風,卷周遭三層枯藤,動地上萬片黃葉。
“身在此位,由不得多想,饒是分明已生出退居讓賢的心思,得知他人兩三言,依舊難免疑窦叢生,這位子我若讓與你,自是你的,我若不讓,你糜餘懷亦是斷然不可動心思。”
“多年交情,數載操勞,連同托付之意,那瞬全無,隻惦念着屁股下那張凳子,能否坐得安生,權之一字竟毒于此,倒是不如抛卻華杖,摘去衣冠褪去錦衣,還能落得個自在清淨。”
糜餘懷沒接這話頭。前三載之間,賀兆陵醉酒時節便已透露,說這幫主之位,始終扛到肩頭,着實疲累了些,倒不如将這累人營生交與旁人,速速退去,飲馬江湖也好,風餐露宿也罷,總歸能見天下至妙武學,嘗至烈酒水,總比在此地一日日空費年華來得舒心。
而如今馬幫勢力愈大,諸堂主舵主,亦是唯忠于賀兆陵一人,此事便擱置下來,鮮有提及,不過這位武癡幫主,卻是将幫中大小事皆盡托付與一位供奉,而後便入碑峰潛修,積年不出。
“幫主如真要對付我這文人,何苦郁結,況且即便真要死在幫主手底下,糜餘懷也是無丁點憂心。”本不該說的話說出口來,文人卻是如釋重負,面皮笑意,比之方才還要真切幾分,拍去肩頭黃葉,緩聲言道,“如今世上,我糜餘懷既無雙親,也無遠戚,縱使有幾位百丈竹竿敲不着的親朋,當初得知糜家門檻破敗,紛紛斷去音信,生怕惹得一身腥,在世所念,唯有小侍女越秀,而以幫主性情,縱使除去我糜餘懷,越秀也定能妥善贍養,我又何來憂怖?”
“找個時日,你倆盡快将親事行畢,省得終日有人指點。”賀兆陵皺起面皮,似是想起些甚,冷言道,“可别說你瞧上了别家姑娘,将越秀擱到側室位子,那我可真要掂刀同你理論理論。”
文人搖頭,“府上主母位子,鑄鐵熔金,必是留與越秀,可她卻是偏偏不敢想,終日将自個兒當成個侍女丫鬟,前日還同我說,日後尋個主母,定要好生伺候,唯恐受人打罵。”
賀兆陵聞言大笑,坐相亦是極無派頭,拍起腿來笑道,“這越秀倒當真是有趣得很,下回若是再問起,便說若是遭人打罵,就前來尋我,當着你糜餘懷的面砍了那賊婆娘就是,無需憂心。”
“起碼待到越秀識得我心思,再談嫁娶不遲。話說回來,你那青鳥找着沒?”文人似是頗為滿意,随馬匹颠簸,看向一旁。
“江湖大夢,即為我意中佳人,思之難見,抛之即回,始終不遠不近跟到身後,卻是羞赧,不知何時一親芳澤,得償所願。”
文人剛要調笑兩句,隻見賀兆陵神色渾然一變。
天台山橫亘于前,山巅石台之上靜靜盤坐兩人。
山上人也瞧見兩騎緩緩而來,故而招了招手。
漫山遍野皆是秋色。
大抵便是出于秋風不絕,而多蕭瑟。
山上白發男子挂劍,一襲青衣,面容和善;山下男子并未佩刀,黑衫鼓動,略微眯起眼來,往山巅觀瞧。
兩馬前頭十丈有餘,有虎吼聲先至,而後虎形再展,黃燈虎眸,斑駁虎紋,直驚得那兩馬顫栗不止,所幸賀兆陵擡手極快,接連點住兩馬下颌,這才緩緩平複。
虎口當中叼着封書信,而那頭龐然巨虎,叼信時節卻是極輕,盯緊賀兆陵,緩緩湊到跟前。遠時不曾覺察,而近前時節,兩人卻是瞧得分明,那猛虎肩頭近乎與馬匹肩頭高矮相同,雄壯非常。
賀兆陵擡起眼來,依舊直視山上人,由打猛虎口中将信接過,展卷觀之。
上頭無字迹,隻有兩道如同形如銅錢的劍痕,一者為方,一者為圓。
劍道遙遙抵長天,劍術落塵規方圓。
定方圓時,一劍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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