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此時也已老了,辮子細長斑白,臉上刻着深深的皺紋,他數十年一直跟在康熙身邊,聽見吩咐連忙上前,見廢太子凍得唇臉烏青,不由心下不忍——這個他曾經成天背在後背上、眼看着長大的太子成了如今這幅模樣,梁九功也不禁老淚縱橫,扶着他喃喃哭道:“太子……二爺,回去吧!跟奴才回去吧!何至于此啊二爺,何至于此!"
廢太子不動,他側頭看了眼已身形佝偻的梁九功,輕聲道:“梁谙達,多謝你了,隻是我什麼都沒有了,不過隻剩一個程氏罷了……"
雪片飄飛,他扔掉手中斷箭,步步血印地走到康熙十步之外——他不能再往前了,隆科多與周圍親衛的佩刀已出鞘,寒光劃過半空,他們紛紛擋在康熙面前。
原來皇阿瑪真将他當做謀逆之徒、亂臣賊子防備着?廢太子不由仰天大笑,旋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冷得刺骨的雪地中,向康熙重重磕頭:“阿瑪。”
他沒叫皇阿瑪,卻讓康熙心緒複雜。這一刻沒有君臣,唯有父子……是麼?
“你今兒鬧這一出,隻是為了程氏那個漢女?”康熙陰沉着臉,面色越發不善,"這樣蠱惑人心的女人,更該殺了!"
“您錯了阿瑪。”廢太子擡起燒得通紅的眼眸,"沒了她,兒子早就死了。"
他在過剩的父愛、扭曲的君恩裡壓抑了那麼多年,時至今日失去所有,終于敢抛開了一切桎梏的枷鎖,決定要親手将這胸膛狠狠撕扯開,用尖利刀刃剖下那顆孤獨無望的心給康熙看。
“阿瑪。”
"您若殺了她,便等于将兒子再殺了一遍。"
“您恐怕不知道吧?從很早之前起,我便很羨慕九弟可以在您膝上撒嬌,很羨慕十弟可以在您面前插科打诨,也很羨慕十四弟犯了錯可以撒腿就往永和宮跑,更很羨慕他們有拼死也會護着他的額娘。"
雪靜靜地落着,簌簌打在周圍衆人頭上頂戴上,所有人都不敢言語,于是着風雪之中,唯有廢太子那仿佛被冰雪湃得冷透了的聲音。
“這些事我都不敢做,也不能做,我是太子,要端方自持,要當衆人的表率,自打六歲進上書房起,您就不大抱我了,您給早夭的六弟取名胤祚,也抱着他上朝的時候,我就站在邊上,每回都是梁谙達不忍心,返回來将我背回毓慶宮。
"
“這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您覺得我什麼都有了,可我卻覺着孤獨,我從始至終也隻有一個程氏罷了,說來可笑,她是個瞧着沒什麼好處的女子,每日最常問的便是二爺您今兒開心嗎,熱不熱冷不冷,有時她懶起來,還會帶着你胡鬧不起床,她不通詩書、不抄佛經,字也寫的一塌糊塗,可她就像一盞燈亮在兒子心裡,因為她是這宮裡唯一的活人。"
"隻有她沒有把我當太子,而是把我當成一個人。"“也隻有在她身邊,兒子才像一個人。”
廢太子深深頓首,伏地不起,他如今已不是太子,身無旁物,隻剩一條苟延殘喘的性命。于是他将生死與前程全度抛諸腦後,隻想從嚴酷的父親手中,留下深愛之人的性命。
"所有罪過都是兒子的錯,與他人無尤,求阿瑪念在弘皙的份上,饒了她。"
為何隻言及弘皙,是因為額林珠早已不在了啊……作為夢中外來之客的胤初眼見這一切,幾乎想拔腿沖過去,想将那個早已暮氣沉沉的廢太子從地上用力拽起來,他痛苦不已地呐喊:“不要跪了!不要求了!大不了一起死了!"
沒人能聽見他的聲音,就像沒人能看到他的身影,這已是故去的風、故去的雪,故去的他無力回天的垂死掙紮。
可還沒等他觸碰到那染血的衣袖,整個人已經被風吹拂起來,轉眼間卻落在了宗人府專用來廷懲治罹罪宗室、犯婦的官房三所。
昏暗的官房裡連個窗子也沒有,胤仍摔在發黴腐爛的稻草上,好一會兒眼睛才适應了這黑沉沉的光線,他撐起身子四下張望,冷得好似冰窖似的官房裡,連一個火盆都沒有。
他在角落裡窺見一個纖薄的輪廓,她披着一條破得棉絮都露在外頭的舊褥子,抱着膝蓋蜷使勁将自己蜷縮起來,卻依然凍得打擺子,她将頭埋在雙臂之中,看不清面目,隻是那身影在黑暗冷冬中越發顯得孤寂凄涼。
胤初怔怔地望着她的身影,雙腿如灌鉛般沉重,幾乎不忍心走過去觸碰她,她拼命團成一團的身影仿佛有種已痛苦得幾近破碎之感。
“阿婉……”他想說話,聲音卻哽在喉頭,最終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這時,外頭走廊卻傳來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隻聽門外鑰匙嘩啦之聲,沉重的門鎖被一層層打開,久違的光線透了進來,照進來
一方搖曳的燭光,那忽明忽暗的光亮中站着個面目可憎的健婦,她手裡捏着一沓紙筆,聲音粗粝:“程氏,皇上有旨,命你好生回想廢太子在毓慶宮時可有僭越謀逆之舉?聖上隆恩,說你若能寫下廢太子諸多罪狀,便饒你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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