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他忙完手頭的事情,又到裕王府去。輕車熟路地走進朱翊鈞的院子裡,遠遠便看見朱翊鈞趴在那裡習字,旁邊還站了個人。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擡頭看他。朱翊鈞是面露喜色,另外一個人則微微一笑。“少雍來了。”是張居正。趙肅不敢失禮,忙拱手道:“張大人!”此時的張居正,年過而立,正是風華最盛的時候,雖然面色白皙,卻并不陰柔,站在那裡,目光湛然有神,氣度淵渟嶽峙,已經隐隐有了他老師徐階的真傳。張居正笑道:“少雍不必多禮,我路過這裡,碰巧看見小世子在讀書習字,便進來瞧瞧。”他本身也是翰林院的侍講學士,掌管着翰林院,論起來還是趙肅的直屬上司,理應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但他之前因為要兼着國子監那邊的差事,也是幾頭來回跑,又要不時去徐階那裡議事,算起來跟趙肅見面的次數也寥寥無幾。此刻近身見了,便仔細打量起來。殊不知對方行禮的同時,也在暗自打量他。張居正心道:這趙肅得師相幾番誇贊,想必别的方面定有過人之處,隻是單有一點不好,那便是形容姣好,面相偏于柔和,相由心生,難怪連教小世子也諸多縱容,令得世子的字至今也沒什麼長進。趙肅想的卻是:張大人下颌那三縷長須果然黑亮潤澤,柔順飄逸,不愧是上了《明史》流傳千古的名須,如果再配上一句廣告詞,那就更妙了——我隻用飄柔。朱翊鈞見了趙肅,早就想撲過來,礙于張居正在側,總算沒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平日的教導,委委屈屈地勉強克制住身形,但渴望的眼神早就不住地往趙肅那裡瞟。在張居正強大的氣場面前,小朋友感受到莫大的壓力,所以非常期盼趙肅來安撫自己受傷的幼小心靈。趙肅看得好笑,事實上朱翊鈞面對高拱或陳以勤時,也沒有這麼老實過,隻不過張居正來的時日不長,朱翊鈞還摸不清他的脾氣,也不敢太過放肆。要知道這個時代極為尊師重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連帝師也不例外,連當年荒誕出名的正德皇帝,對待老師同樣也是敬愛有加。張居正沒有注意到朱翊鈞的小動作,他正想着該如何措辭告訴趙肅:“少雍,我剛從老師那裡得知一個消息。”趙肅心中隐隐有種不祥的預感。“邊關急報,俺答攻遼陽,遼東總兵楊照親自率兵出擊,中伏身亡,你的老師出關接應楊大人,”張居正沉默片刻,“……也一并殉難了。”趙肅略呆了呆。他忽然想起六七年前,第一次見到戴公望的情景。那個站在知縣和族長旁邊,貌不驚人的中年人。你想讀書,是為了什麼?你可願意當我的學生?在那時候,他本沒想過,這樣一個決定足以改變今後的命運。以趙肅的來曆,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可戴公望讓他看到的,卻是後世那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所沒有的一種精神——讀書人的風骨和氣節。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趙肅回過神,第一反應是不信。張居正同情地看着他:“節哀順變。”“老師不是巡守禦史嗎,如何會領兵出戰?”趙肅的聲音有些沙啞。張居正歎道:“我大明文官亦可帶兵,你不是不知,當時楊照先一路出擊,令師與另一位将領分兩路接應,結果楊大人與你老師均中了埋伏,深陷重圍。”他心情混亂,但總算理智沒有全失,馬上聽出不對勁的地方:“那另一路接應的是誰,他也殉職了?”“沒有,他因不熟地形而迷路,等他趕到時,為時已晚,無力回天。”“此人現在被押送回京問罪了?”張居正頓了頓:“沒有,隻是罰俸一年,留待戴罪立功。”趙肅的目光淩厲起來:“為何?”張居正走近幾步,聲音低了一些:“他叫高其恭,是兵部尚書許炝的内弟。”而許炝,是嚴家的黨羽之一。趙肅的嘴角扯了扯,聲音卻沒有溫度:“少雍有一事不明,老師雖然對嚴家父子頗有微詞,可也已經被調到邊關,與他們毫無利益瓜葛,為何還會遭遇這種事情?”張居正歎了口氣:“朝廷裡有很多事,你初來乍到,還不甚清楚,我也是從老師那裡才略知一二的,據說這個高其恭與楊照有舊怨,雙方還起過争執,隻是後來不了了之,但這次的事情,并沒有證據顯示與他有關。”趙肅攥緊了手心。沒法證明與他有關,但也擺脫不了幹系不是麼?作為一個長期駐守邊關的将領,居然會在緊要關頭迷失方向,而且事後還沒有被問罪,簡直令人不得不有所聯想。“少雍,人生在世,總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令師的事,我與老師都很難過,隻是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張居正一反平日裡幹脆利落的作風,苦口婆心地勸道,他生怕趙肅一個沖動做出什麼事情來,打草驚蛇,壞了老師多年來的布置。趙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雖然滿腔憤怒,可畢竟不是真正的十幾歲少年。雖然如今嚴世蕃不在京城,嚴嵩也遭到皇帝冷遇,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嚴家黨羽遍布朝野,一時半會也撼動不了,以他現在的實力,對方捏死自己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我知道的,多謝大人。”趙肅實在沒什麼興緻再和他寒暄,張居正知道他心情不佳,也沒多說,很快便走了。這年頭不興火葬,老師戰死沙場,必然是就地掩埋,有生之年也回不了故鄉,自己更不可能迎回他的骸骨了,一個為國盡忠的人,憑什麼就要落得這樣的下場呢。憤怒過後,是濃濃的悲哀。趙肅看着依舊蔚藍的萬裡晴空,閉了閉眼。老師,請一路走好。衣角被扯了一下。他低下頭,對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才想起自己隻顧着默默出神,渾然忘了旁邊還有個朱翊鈞。“肅肅你在哭嗎?”趙肅愣了一下:“沒有。”“有的,”踮起腳尖,小手想摸向他的眼睛,趙肅不得不彎下腰讓他夠得着。“這裡,看起來很傷心的樣子。”趙肅摸着他的頭:“我的老師死了,所以我很難過。”朱翊鈞歪着腦袋:“就是剛才張師傅說的那個嗎?”“對。”“你和我說過,為國捐軀的都是忠臣,那你老師也是忠臣。”趙肅輕聲道:“是的,他是忠臣。”戴公望平日裡嬉笑怒罵,思想開放,不似一般為人師者那般嚴肅,可他骨子裡,還是一個傳統的文官。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這是當年他對楊繼盛的評價,而今,他自己也做到了。“他為國盡忠,死得其所,是好事,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要難過了。”朱翊鈞小朋友很嚴肅地道,他比起兩年前剛碰見趙肅的時候,有着突飛猛進的成長,很多原本似懂非懂的事情,現在也能理解個七八成了。隻不過因為趙肅教他的方法與别人不同,導緻張居正看見他的字,便以為趙肅礙着朱翊鈞的身份不敢放肆,平日裡也諸多縱容。“你說得對,老師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能戰死沙場,總比在官場上被人陷害來得好,但他是我的老師,就像将來我死了,鈞兒也會有點難過的吧?”趙肅沒有因為對方是個小孩而敷衍他,反倒蹲下身,很認真地與他解釋。朱翊鈞大聲反駁:“我不許你死,你就不會死!”這時候的小孩兒,很有點霸氣橫生,說一不二的範兒了,任誰一瞧見也不會覺得他不是皇家的子孫。“你等等!”朱翊鈞像是想到了什麼,轉身就跑,但跑沒幾步,又回過頭不放心地交代:“就站在這裡,不準走開!”趙肅啼笑皆非:“好。”朱翊鈞噔噔噔就跑遠,不過一會兒又回來,懷裡抱着一個匣子。他跑得很快,兩名侍女在後面追得面色發白。“喏,給你的!”“這是什麼?”趙肅莫名其妙,打開匣子,差點沒被閃瞎。匣子裡金光燦燦,耀眼奪目,堆滿了金銀寶石做的小玩意兒,還有其他一些珊瑚瑪瑙雕成的飾品。裕王府雖然窮,但家底還是有一點的,何況裕王隻有朱翊鈞這麼一個獨子,平日宮裡也會偶爾賞點東西給小皇孫,久而久之,朱翊鈞就攢了不少“私房錢”,男孩子對珠寶飾品的興趣不大,所以這個匣子也隻是被李氏收起來,誰知道今天卻被朱翊鈞從庫房裡翻出來,當作安慰品要送給趙肅。趙肅一頭黑線:“……”朱翊鈞神秘兮兮地跟他咬耳朵:“我娘親每回看到這些都很開心,你拿回家去,經常看着,也就不會難過了。”對于現在的裕王府來說,匣子裡面這些金銀珠寶,能頂得上裕王府一半身家了吧。趙肅覺得自己要是抱着這麼一盒東西回去,明天估計能讓裕王給生吃了。他苦笑:“謝謝世子殿下的好意,隻是這些東西我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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