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他不等徐勳發話,便冷淡地拱了拱手道:“見過侯爺。”“林大人好。”徐勳當然看出了林俊臉上的警惕和疏遠之意。他很知道自己并沒有什麼王霸之氣,想當初能打動章懋,靠的是當年的金陵家養傷那段時日的朝夕相處,以及此後的書信往來;而能夠打動謝铎,卻是章懋的那封信,以及王世坤成了謝铎的入室弟子,再加上自己好歹還是做了些許實事;至于林瀚和張敷華,則得說他那一回下金陵的時機實在是太好了,而他此前傾家助修貢院,又不計前嫌助太平裡徐氏,再加上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确實有點作用,終于把二老騙上了船。然而,沒有這些情分的林俊,能請到京城就不錯了,指望人納頭便拜簡直是癡心妄想。因而,他問候了一聲後,便饒有興緻地看着陳老爹道:“這麼巧,你們竟是和林大人同船來京的麼?”“見過侯爺。”陳老爹前後見過徐勳好幾回了,正要忙不叠地跪下,滿是老繭的手卻被人抓着扶了起來,隻能讷讷說道,“好教侯爺得知,其實都是巧得很。京城如今人手不夠,小民就回鄉找了些當初拉不動纖,或是身上不好回鄉的人,想帶挈大家有一口飽飯吃。這些年我也掙了幾個,弄了條好船,可巧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林大人的船翻了……”眼見徐勳竟是和這些人認得,林瀚聽得心中一動,本能地懷疑自己船翻是不是徐勳做戲,可再一想路上自己和陳老爹這撥人同行,絕不會看錯這些憨厚百姓,他立時又把這念頭丢到了九霄雲外,随即更是本能暗自責備自己不該亂起疑心。冷眼旁觀留心徐勳和陳老爹的話,他這才明白是徐勳早些年就給陳老爹這些漕河上的老纖夫尋了在京城當泥水匠木工的活,再仔細聽着聽着,他漸漸就露出了詫異之色。那座不但名滿京華,而且甚至名聲傳到了南直隸的閑園,竟然是徐勳的?裡頭那戲園子暫且不提,可那供人講課的露天講堂大槐樹,供文人詩社文會的花園,供百姓四處閑逛的園林……竟然都是出自徐勳的手筆,怪不得想當初金陵夢會從閑園首演,還有後頭的河朔悲歌,還有現如今隻是幾句詩詞傳出來就已經讓大江南北翹首盼望的牡丹亭!因而,等到徐勳吩咐阿寶這兩日不用跟着,且陪上許久不見的爺爺陳老爹幾天的時候,即便不知道徐勳是不是當着自己的面方才如此一幅敦厚主人的模樣,但隻見陳老爹祖孫高高興興的樣子,林俊的臉色就柔和了下來。哪怕接下來徐勳邀了他和林榕同車,他躊躇片刻也沒有拒絕。隻是登車之際,見左右赫然是有二三十的護衛,他仍是不禁嘿然笑了一聲。“侯爺的排場不小。”“已經很小了。平常我若是出京,怕不得至少帶上四五十人。”徐勳絲毫沒有露出自負自矜的表情,而是坦然說道,“沒法子,如今要我命的人不少。林大人興許還沒得到消息,壽甯侯世子張宗說和定國公次子徐延徹,還有仁和大長公主之子齊濟良,再次打了個勝仗,剿滅了畿南三虎中的齊彥名。”林俊自己老家就在江西,此前任職南直隸右佥都禦史的時候,他就知道各地的匪患有多嚴重。當年江西新昌王武因不堪賦稅聚衆為盜,巡撫不能平,他親自深入賊穴說服王武,最後盜患一舉而平。可這樣的事情做過一次并不代表能做第二次第三次,畢竟王武尚且是良知未泯,而且事後下場并不如他許諾的那般,而一個剿字,隻看南直隸附近的官道尚且不能禁絕盜匪,就知道哪怕江南水米之鄉,也早就不是那麼太平了,巡撫和地方官已經全都不能制。更不用提北地民風更為彪悍,畿南那些盜匪中更有白蓮教的影子。因而,哪怕他對徐勳老是啟用那些纨绔子弟大為不滿,但更知道這小子至少從不冒功,一時間頓時沉默了下來。而徐勳接下來說的話,更是險些不曾令他跳了起來。“我是數日前從提督内廠代管東廠的錢甯那兒得知林大人的坐船翻船之事,所以嚴令追查。雖則是清流常道廠衛不好,但這種事動用廠衛,最後查得确實極快。原本畿南的盜匪是嫌疑最大,想當初王伯安也遭過翻船,那時候就是畿南巨盜楊虎受人錢财幹了這一票。可林大人的這一次,據錦衣衛查下來,隻怕是和你的舊仇人脫不開幹系。”舊仇人?他林俊在官場上一直都是敢說敢為,朋友不少,仇人也同樣不少,但能夠做得出這種事且做得到這種事的,恐怕就隻有一個!甯王朱宸濠!林俊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看着徐勳說道:“侯爺告訴我這個,莫非是讓我心裡有個準備,然後息事甯人?”“成化年間僧道中貴最盛的時候,林大人敢上疏請斬妖僧繼曉并罪中貴梁芳;如今甯王不過親藩,倘若息事甯人,那就不是赫赫有名的林待用了。”徐勳笑着點了點頭,随即就開口說道,“我隻是就事論事,林大人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我絕不會指手畫腳。如今我們先去林府見林尚書,他等你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接下來這一路上,林俊就隻聽徐勳和林榕說着京城近些日子的大小事情,他雖不插嘴,卻也從兩人那些對答中察覺到了京城的局勢。尤其是劉宇和曹元的先後入閣,上書參劾了湖廣一千兩百名官員的韓福即将回朝接任兵部尚書,而吏部尚書則是由張彩接手,這林林總總的消息讓他感到了深深的壓力。相比劉瑾,至少徐勳在文官上頭舉薦的人,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君子和能臣!而當一路車馬勞頓的他終于在大時雍坊絨線胡同的林瀚私宅前下馬的時候,卻禁不住按照林榕的指點看向了另一邊。得知林瀚和張敷華毗鄰而居,他忍不住輕輕捋了捋胡須。他在當年中進士之後便留任京官,倘若不是因成化皇帝不喜他直言而貶退了出去,後來也一直都是擔任南京官,否則他早就升任京堂了。因而,這絨線胡同的宅子價值幾何的,他不用問就知道。林榕知道這位長輩的性子,連忙開口解釋道:“這宅子是侯爺請了皇命,賃給家父的。”“沒錯,一個月五兩。”徐勳笑着接了話茬,見林俊皺眉,他又無所謂地說道,“使清官能臣苦于衣食住行,這也是不公。橫豎是順手就能做的事情,所以我也就做了。等到他日林尚書回鄉之際,要是林大人不願意住在這兒,繳還了皇上也無妨。林大公子,今日我把人接回來了,你對令尊言語一聲,改日我再來探望,這就先告辭了。”等到徐勳留下馬車,竟是上馬之後和一應親随護衛呼嘯而去,林榕見林俊面色不豫,他少不得硬着頭皮解釋道:“世叔,侯爺就是這性子,您大人有大量……”“不用說了,我沒給他好臉色,他卻一直含笑相對,要說大人有大量,你該說他才對!不說這個了,走,看你爹去!”南都四君子之中,林瀚林俊全都姓林,彼此之間雖說無親,但卻頗有些君子之交。因而,當林俊登堂入室見到林瀚,發現其面色憔悴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了,大步上前之後便皺眉說道:“亨大兄,合則留不合則去,何苦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老夫也想這麼潇灑,但事到如今,正該我輩竭盡全力的時候,若不是我這場病,原本并不打算把你拖進來。”見林俊遽然色變,林瀚知道自己這話打到了林俊的心坎上。當年林俊任湖廣按察使,稱病不報而歸,而後人又舉薦其為廣東布政使,林俊依舊辭謝不拜,而後雖是因母親病亡而丁憂,可丁憂之後在家鄉一隐居又是兩年,正是那合則留不合則去的典範。于是,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隻看我們幾把老骨頭依舊掙紮着留在那兒,你正當盛年卻不肯出山,于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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