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遜之一打馬鞭,将前塵舊夢抛在蹄下煙灰裡。塵定金氏子弟殺的殺囚的囚,僅有幾個痛哭求饒誓死效忠的,被龍佑帝饒過不殺。有翰林學士死谏,要龍佑帝斬草除根,皇帝到底顧念要留下金氏血脈,沒有準奏。慈恩宮如今就是一座冷宮。龍佑帝幾次走到宮門前,轉念又擺駕他往。直到聽說太後哀傷過度,三日未食,皇帝心生不忍,悄然來到慈恩宮外。“母後!”太後失神地擡頭,龍佑帝發覺她竟老了二十歲,像一個衰憊的鄉間老婦,不複雍容華貴。他心一酸,伸手撫她頭發,慢慢俯下身靠在她膝下,歎道:“兒臣來給母後請安。”“晚了,什麼都晚了。”太後黯然失神。“兒臣已決定饒恕金家的罪過。”太後緩緩搖頭:“我金家的人沒有罪。他們隻是安分守己地封爵當官,就算貪一點,這天下是我兒子的,他們貪一點有什麼不可以?”龍佑帝默然不語。太後任着兩行老淚爬過臉上柔軟的皺紋,咳了數聲又道:“真正想反的是左勤、是燕陸離,可是皇帝呢?隻記得滅金氏一族!隻記得滅我金氏一族啊!”話說到後來,變作哀哀嗚咽。自金要兒成為太後,雍穆王金敬、安陽侯金政、安樂侯金緻、安熙侯金放、随喜侯金敏、崇善侯金敞,金氏一門一王五侯,朝廷各院府及地方,皆有金家在位當權者。此時樹倒猢狲散,金氏在朝為官者一律查抄家産,被殺者凡三十一人,被貶四十七人,流放者七十六人,比起之前的權勢可謂天壤之别。其餘妻妾兒女及奴仆共數千人,雖看在太後份上免于族誅,然男子用不得任京官及侍衛,女子不得嫁有功名在身者為妻。诏令即下,金氏已永無翻身之日。龍佑帝見太後悲戚不已,也自垂淚,太後冷冷推開他,道:“你不姓金,你不會明白!是我沒用,生了個六親不認的兒子,滅了金家是我的報應!”她猛一抽氣,突然森然對龍佑帝道,“可是皇帝,你的報應也快到了!你殺那麼多至親的人,他們的鬼魂不會放過你!”“夠了!”龍佑帝原已不甚其悲,聽到太後開始胡言亂語,不耐地站起身,冷冷地道,“太後,你至親的人是我,我至親的人是你,再加上少陽,我們才是一家人,其他人的死活究竟不如我們三個重要!母後是想沉湎往事,還是想重新做回皇太後,請好自斟酌!”龍佑帝一轉身,心中憋屈的發慌,一眼瞥見桌上的茶盞,倒了一杯茶,壓住火氣遞給太後。太後并沒有接,她呆呆地看着龍佑帝,半天才明白過來似的,突然說道:“一家人?呵,你還記得我們是一家人。你知道為什麼一定要郦遜之娶少陽?他,才可能是你真正的兄長!”太後惡狠狠說完,仿佛憶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一雙眼瞪得像是要吃掉皇帝。“當”的一聲,茶碗落地,龍佑帝茫然失色。他猶如被一劍刺中,鮮血映紅了黃袍卻猶不自知。當日母後說郦遜之令她想起個人,那人就是許貴妃,真正的皇子竟是郦遜之!龍佑帝頭皮發麻,他已經沒有和郦伊傑對質的機會,這個老狐狸正準備帶着他的兩個兒子遠走高飛。他啟用不了郦遜之,而郦遜之随時可能重返朝廷——憑借隐藏的尊貴身份。龍佑帝汗如雨下,他清楚地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疾步走出慈恩宮後,龍佑帝派人探詢郦遜之的下落,得知他竟在永秀宮,暗道天助我也。他急點兩百名禁軍圍住永秀宮,而後清理出永秀宮外一座冷清的暖閣,指揮刀斧手與弓箭手埋伏妥當。郦遜之步出宮殿時,渾不知一隻腳已踏進了鬼門關。“遜之!”龍佑帝安然地于永秀宮外的廣場叫住了郦遜之。夕陽欲落,郦遜之回轉身來,暗色如花繡在他的衣襟上,龍佑帝仔細看他眉眼,悲哀地找到了相似的證據。他們都有酷似先帝的堅挺鼻梁,細看去,連眉毛的長短起伏,也是一模一樣。龍佑帝百感交集,在親緣面前有刹那的遲疑,但當郦遜之謙卑地步近,向他屈膝行禮時,他心中再度豎起高牆。“起來說話。”龍佑帝扶起他,明白即将說的話,是真正在向郦遜之告别,“你要走了……”“遜之心有社稷,如有召喚,自當随時為皇上效力。”龍佑帝辨不出郦遜之說的是真情或是假意,他也懶得分辨,郦伊傑費盡周折保全先帝之子,可以視作對先帝的忠心,卻絕不是效忠當今皇帝。龍佑帝想好了,他不會再動郦伊傑,免得在史書留下鳥盡弓藏的評語,輔政王爺必須留下一位,才顯出讨伐另外三人的必要,否則就成了屠殺功臣,令天下寒心。“你要好好照顧你父王,他是我最倚重的大臣,卻一心退隐,這是我沒福氣。如今你也要走了,幸好尚有琬雲陪我,不然,我無論如何都會留下你們其中一位。”“皇上對郦氏一門恩寵有加,皇恩浩蕩,臣……草民……”“你又說客套話。什麼草民,你即使沒那虛銜,也還是國舅爺,還是我最倚重的臣子。”龍佑帝立即打斷他,“來,随我到暖閣去,我有話和你說。”不由分說,攜了郦遜之往那間暖閣走去。郦遜之見皇帝鄭重其事,想是有事吩咐,又恐皇帝仍惦着江留醉,不由反複思量,要如何應對方能消除皇帝心中的不安之意。暖閣有股常年無人的塵封氣味。龍佑帝記得有一年下大雪,他來尋郦琬雲,無奈積雪過膝,他便擺駕在這暖閣小坐。郦琬雲得知他來了永秀宮,不顧大雪紛飛,特意在懷裡揣了手爐,橫越兩尺高的積雪來接他。那時,不過三十丈的地兒,她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兩腳差點凍傷。龍佑帝想,将來她知他殺了郦遜之,會不會恨他?郦遜之并不是她的親弟弟,卻是他的親兄弟。龍佑帝苦笑,這真是世事颠倒。如果,沒有那個曾經滿布京城的皇子謠言,如果,郦遜之不是被一位王爺收留,他會樂意在暗中認下這個兄弟,這個一直在幫助他的良臣。可郦遜之擁有的實力太危險,若再與人聯手,随時能傾覆朝廷,他不能用江山社稷冒險。郦遜之燃起一對熏籠,溫暖的氣息很快籠罩兩人,君臣相對而坐,各自捧了一杯茶沉默。天色漸暗,郦遜之又将面前的幾隻蠟燭點燃,看了火光晃眼,心頭微微安定下來。不知怎地,他有無可名狀的不安,盡管朝堂上諸事已定,他可随父王歸隐,但皇帝的特意召見,令他勾起許多心事。“三王之亂後,你我未及傾談,轉眼你就要走了。”龍佑帝慨然歎道,望了茶水漣漪,不勝惋惜的語氣。“是遜之的不是,隻因忙于家事,故而……”龍佑帝用杯蓋拂去茶末,打斷他的話,“你為官日子雖短,但極有主見,如今你挂冠而去,可有什麼要囑托我的?”郦遜之心想皇帝真是器量寬宏,略想了想道:“遜之不才,皇上若是以此詢問臣父,必有經國之論。遜之一介武夫,隻能就事論事,如有疏漏,萬請皇上原諒則個。”龍佑帝笑道:“你就是這個脾氣,先想好退路再說。這不是殿試,我也不是考你,但說無妨。”“是。京畿一帶經此一亂,傷了元氣,諸事廢弛。好在皇上英明決斷,金氏、燕氏、左氏三亂能在短短數十日一并掃除,實是社稷之福。隻是此三亂又各有分别,不可一概而論。金氏是寵極生驕,作威多年,其黨羽遍布朝野地方,此番翦除,可想而知是舉國同慶。燕氏則不同,燕陸離素有賢明,又借失銀案一事起事,坊間有被逼反之說……”說到這裡,郦遜之一頓,留意龍佑帝的神色。龍佑帝淡淡地道:“你直說便是,這些言語我不是沒聽說過,信口雌黃而已,你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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