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宏朗又是一怔。窦向東苦笑:“到那時,你便知我素日之為難了。”不用到那時,窦宏朗現就覺得為難了!窦懷望是長子,又在他身邊長大,自然感情深厚;而鹹臨不獨與他生疏,最要命的是生的肖似生母。窦宏朗隻消看見他那張臉,便能聯想到肖金桃的死因,生出無數的膈應。然而,鹹臨是管平波之子……窦懷望則連窦元福都不如。當年正經八百的妾是管平波,胡三娘至多算通房。果真鬥起來,咬死是奸生子都是可以的,畢竟當年他沒有納妾的資格。都是通房生的,嫡母撫育的自是要高貴三分,何況這個嫡母,比他親娘肖金桃要彪悍百倍。窦向東當年為斬他臂膀,軟禁肖金桃,但如今,他軟禁的了管平波麼?肖金桃再厲害,不過内宅婦人,可管平波在軍中威望,僅次于窦向東。窦宏朗臉色發青,額上滲出了冷汗,家業果真交到玩物喪志的鹹臨手中,當真要亡國!窦向東歎了口氣:“我已是風中殘燭的年紀,不定什麼時候就蹬腿去了。姜戎狼子野心,我無法給你留下個太平安逸的家業。還有你那堂客,憑你是制不住她的。”說着指了指桌上的一個匣子道,“她嫁進家門十幾年,我們曾合作無間過。故而她有些把柄落在我手中,關鍵時刻,或能給她緻命一擊。如若你實在不敵,便休動小聰明,盡量扶鹹臨上位,否則懷望也隻有落個屍首分離的下場。”就算嚣張如呂後,也比她自己做了女皇強。窦宏朗倏地認識到,他無所不能的父親即将倒下,獲得皇位的喜悅很快被無盡的恐慌淹沒。但窦向東沒有安撫他,而是如同交代後事一般的道:“江南世家盤根錯節。我們根基未穩,他們手無利刃,唯有彼此合作。聯姻,是最便捷的手段。江南世家以林家為首,故我将其家主林望舒請做首輔。其次顧家亦是名滿天下,不過顧士章為人狷介,隻好放他去都察院當個左都禦史,勉強算制衡。此外吳鄭錢孫等亦不可小觑。你不能讓他們擰成一股繩,你得學會借力打力,分而治之。你後院空虛,阿竹是再不能入宮的,除卻管平波,隻剩胡三娘并幾個通房。你可廣納姬妾,暫給他們吃定心丸。如能生出兒子,不消你出手,他們自會打成一鍋粥。再有,懷望長成,他的正妃你細細斟酌。鹹臨、以及你侄子治通、和節都是十分不錯的誘餌。甘臨、則雅則可用來拉攏我們的舊部。諸如張和泰等要緊的武将,再不能當家奴視之,可他的确是家奴出身,我們得給他們體面。家中女孩兒甚少,你留意族中,女孩兒不涉繼承,多多收養幾個,不獨好聯姻,更好叫族人有盼頭。”窦向東說了一長串,略喘了喘,才接着道:“林望舒令人忌憚,正是宗族繁盛。我們卻是叫人端了老巢,按虎贲軍的制度,巴州立刻就要進行土改。窦家數代經營,必定毀于一旦。這是管平波的手段,可管平波是你的妻子,族人無處可訴的怨憤隻會記在你頭上。你得攏住族裡有頭有臉的,方能解内憂。樁樁件件,多想多慮多琢磨。這個位置不好坐,你須得萬般小心。”窦宏朗聽的思緒如亂麻,隻得含混的道:“我得捋一捋。”窦向東揮揮手:“去吧,萬事開頭難。我還活着,總不至于叫你自家亂闖亂撞。”窦宏朗眼眶發熱:“阿爺……”窦向東緩緩閉上眼,感受着沐浴在陽光下的溫暖,希望他還來得及布局……然而,令窦向東心驚膽戰的是,僅在不久後的二月底,楚朝夜不收來報:“姜戎異動。”與此同時,姜戎的使者抵達了北礦營,預備将管平波與孔彰收入囊中。遠交遠交姜戎的使者分外眼熟,正是當年來給孔彰送過東西的郭昊空。如今已是太初三年,郭昊空等人與投降的漢臣學了不少漢家禮儀,進得門來,納頭便拜:“小人參見綏王妃。”管平波掃了眼案幾上的名帖,上書鴻胪寺左少卿郭昊空的字樣,抽了抽嘴角。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上位者,對編制都尤為敏感。早年方堅剛投降時,管平波便仔仔細細的梳理過陳朝的官制。這鴻胪寺後世的人隻怕看的眼生,其實與清朝的理藩院有異曲同工之妙。姜戎還是原始部族,原樣照搬陳朝制度,他們适應的了麼?再有,派了個專管“番邦”部門的人來做使者,伊德爾對官制理解的很透徹呐。管平波心中暗想:等着,我回頭就弄個理藩院出來!管平波尚不知姜戎的目的,犯不着為難個跑腿的。于是笑道:“郭少卿請起。”郭昊空微微松了口氣,入主中原後,他十分不慣中原繁複的禮儀。然伊德爾做夢都想着“中原正統”,他無法在有濃郁部族傳統的時候做到一言九鼎,便隻好将禮儀學到了極緻,省的北方讀書人不服。如此一來,炎朝上上下下都裝模作樣,似管平波這等直接叫起,而不是随從說話的已許久不曾遇見了。管平波卻是沒那多講究,她前世是“土鼈”家的軍人,今生更是土鼈的根正苗紅。陳朝那些明裡暗裡的規矩,過耳便忘。于是随意指了指廳中的座椅,對郭昊空一行道:“坐。”到底不在炎朝朝中,郭昊空也不客氣,從容坐下,而後一臉沉痛的道:“前日瞧見貴軍譚将軍的訃告,吾皇連道可惜可歎可痛。故特使小人送來奠儀,還望綏王妃節哀順變。”管平波毫不客氣的回擊道:“貴部二位将軍的屍骨可尋到了?”郭昊空搖頭苦笑:“說來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呐!”管平波挑眉道:“郭少卿在舊都住了三年,叫暈染的越發有詩書風度了。”這是明擺着諷刺郭昊空學酸腐文人說話,還學的不像。郭昊空隻當耳邊風,接着歎道:“将軍可知,你将要大禍臨頭了!”管平波微笑道:“如何說來?”郭昊空道:“不瞞将軍說,我們聖上是極欣賞将軍的。将軍赫赫武功,傳到京都,聖上、太子并諸王公誰人不贊?可陳朝舊臣聽聞,卻是個個驚駭。将軍可知為何?”管平波心念微動,耐心的道:“還請少卿解惑。”郭昊空歎息道:“一則憂功高震主,二則罵牝雞司晨。從将軍蕩平嶺南、坐擁三郡起,小人不曾聽見過半句贊賞。陳朝理學昌盛,上上下下看不起武夫,看不起女子。”說着,憂心忡忡的望向管平波,痛心疾首的道,“将軍着實委屈了!”管平波聞弦知雅意,郭昊空是來勸降的。論起來草原遊牧的确重武功,且貴族女性地位比起華夏真是高的不止一星半點。畢竟生存條件險惡,實在沒資本把女人當豬養。果然,郭昊空緊接着道:“以小人之見,那楚朝與陳朝不過一丘之貉,否則何以有潭州之劫?漢人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在他們心中,其心必異的又何止異族?但凡不照他們規矩走的,皆是‘必異’,将軍驚才絕豔,何苦受那等窩囊氣?而吾皇心胸廣闊,海納百川。不獨對舊部恩賞有加,對那起子儒生亦是客客氣氣,較滿腹三綱五常之人勝多矣。”管平波搖頭道:“我潭州三萬百姓痛哭之聲未散,你我之間血海深仇。看在我們孔将軍的面子上,不與你計較,你且回吧。”郭昊空起身拱手道:“将軍!三萬陰靈因何而泣,将軍就未曾想過麼?”管平波冷笑:“當時紹布竟不想殺我麼?”郭昊空道:“兩軍對壘,自是不擇手段。然我們兩敗俱傷,皆因有人從中挑撥。如今我們兩位皇子屍骨無存,當日何等陰謀再無人知曉。可将軍就不怕再來一回?貴軍雖然人才濟濟,又有幾位大将禁得起損耗?将軍一生兢兢業業,到頭來為他人做嫁衣不算,還要落個不守婦道的千古罵名。将軍就沒有一絲不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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