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這能改行,吳議巴不得立刻脫掉身上生徒的衣服,哪怕做個下地耕田的農民,也總比在深宮之中提心吊膽的好。相較之下,洛陽行宮倒的确算是個休養生息的好地方了,沒了長安仲春滿城飛揚的柳絮,倒多添了幾株新種下的花樹,一樹接一樹的繁花中透出數絲明麗的光線,落在修剪得宜的草坪上,描繪出滿地明燦燦的落寞。正和沈寒山玩笑兩句,便聽見屋門吱呀一響,裴氏攙着李弘,從門中緩緩踱出來。“不出來走走,都辜負了如此美好的春光。”李弘朝沈寒山師徒二人緩緩一笑,蒼白如紙的臉上映着暖烘烘的太陽,也難得挂上一絲血色。裴氏趁機問詢沈寒山:“太子殿下出來走動走動,會不會對病情有好處?”沈寒山快步走過去,朝太子行過一禮,才半跪在地,小心地拈起他細如竹竿的手腕,一邊切脈,一邊朝李弘微微笑道:“傳屍之病雖為頑疾,但想來太子的心病已得到一劑良藥,當然是有益無損了。”裴氏面上一紅,沈寒山也是宮裡的老人了,這句半帶打趣的話正一語戳中她的心坎,叫她怎麼好意思。李弘卻仿佛聽不懂似的,隻擡眼望着融融春光,遠遠瞧去,花樹下的少年亦回眸望着自己,眼中不乏鼓勵之色。他心中頓時一暖,好似心頭某個春光都不及的陰森角落,都被這回眸一眼遽然照亮。“以後有空時再來給我讀讀書吧。”他這話卻是對吳議說的,“不會的字,我教你就行了。”難得他肯出來走走,吳議也不想拂了他的好心情,倒是裴氏笑容一淡,仿佛自己也如滿地繁華春光,都被無心之人辜負了去。——接下來的日子就如南方天頂的流雲,緩慢而平靜地蘊蓄着改變。這一日,吳議才在李弘門前念完書,便被裴氏悄悄拖到角落裡,似乎是有話要講。她難得露出嬌羞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扭扭捏捏支吾了半天,才開口道:“你們太醫們……有沒有就是……房中,房中之藥。”吳議倒給她大膽的問題吓了一跳,四下一瞧,好歹沒有太監婢女路過。這座行宮别院雖然寥落了些,但總不乏武後的眼線,裴氏對太子的私情顯然是武後自己都沒預料到的意外,在她眼裡,一把刀的妹妹,當然也應當如其兄長一樣做一把沒有溫度沒有感情的武器,又豈容她心存别意?“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裴氏和沈寒山師徒漸漸熟絡起來,也便不太避嫌,單刀直入地提出一個要緊的問題,“太子病弱,難道你忍心讓他絕後嗎?”吳議幾乎哭笑不得,房中之事你情我願,李弘本來就病入膏肓,他這個做醫生的,還能逼着人家小夫妻歡好不成?更何況李弘一貫心軟仁慈,連咳嗽一聲都怕傳染給了别人,又怎麼會跟人行親密之舉。“太子待你如知己,難道你連這點忙都不肯幫嗎?”裴氏到底年輕了些,沉不住氣,哪裡思慮得周全,“我知道太子眼中心裡都沒有我,但他還有幾年的性命,你們是最清楚的,就不能讓他留個孩子,也給我……給我留個念想嗎?”吳議堅決地搖搖頭:“房中之藥烈如虎狼,若用在太子身上,恐怕會加劇他的病情,您要是為太子殿下着想,就萬萬不要走這樣的邪路。”裴氏左右不過是個及笄之年的女子,實在拉不下臉面去求老于此道的沈寒山,隻好寄希望于看上去溫和好說話的吳議,沒想到被對方如此毫不猶豫地拒絕,不由臉色一喪,眼瞧就要哭出來。“其實你已經很了不起了。”吳議隻好把她當太平似的哄着,“若非你當日的話,太子殿下未必肯走出那道房門,雖然傳屍之病難以治愈,但你已經治好了他心口的傷痕,這是連師父那樣的太醫博士都做不到的事情啊。”“你不用寬解我,其實哄他出門的人不是我。”裴氏一雙明眸微微擡起,注視着略高自己一頭的吳議,“當日我掀簾子進去,便瞧見他坐在窗邊遠遠瞧着你,當時我便知道……知道他出去到底是為了看看什麼。”裴氏的話不啻于一道驚雷,炸在吳議的耳中,轟隆隆地響了半日,才慢慢在急速擂動的心跳中平複下來。他倒也不是沒有看過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劇,其中對李弘的性取向的确有很多令人遐思的猜想,但吳議怎麼也沒想到,野史上那些與李弘糾纏不休的男子中,很可能就要添上他的名字了。“太子妃實在誤會了。”吳議趕緊澄清,他可不想在史書上留下這樣離奇的一筆,“小人不過和太子絕不是您想的那種關系,太子殿下仁善無雙,對天下子民都關懷如親。”這話絕非阿谀奉承,假意解釋,李弘待人處事的種種吳議都看在眼裡,這個深得民心的青年絕非為了一己私欲就心存偏頗的人,更何況他和李弘之間清清白白,實在沒有半點私情。裴氏怔忪地點點頭,仿佛不是吳議說服了她,而是她自己在心中說服了自己。再見太平“知伯貪而愎,故韓、魏反而喪之。”吳議垂眸讀完眼前最後一列字,手中一本《左氏春秋傳》已經被翻得破舊不堪,兩百多年漫長的曆史沉甸甸地壓在手心,壓得他心頭亦有些沉重。多少人翻雲覆雨的生命都被縮略為一個簡單的谥号,多少跌宕起伏的故事都被簡化為寥寥數句風輕雲淡的描寫,曆史匆忙到不給普通人留下一個随筆擲下的墨點,而被刻在上面的名字都被雨打風吹去,最終被晾幹成書頁裡栩栩如生的屍首。就連李弘這個仁善之名滿天下的當朝太子,在史書裡也不過賺得隻言片語的贊賞,而他受過的這些病痛苦楚,卻被簡簡單單的“暴斃”二字一筆帶過。讀書的人感慨萬千,聽書的人卻不知作何感想,吳議擡眼瞥過去,李弘斜倚在床榻上,明眸半睜,眼波微轉,仿佛在靜靜地聆聽,又仿佛在默默地思考。半響,才轉醒似的問:“怎麼不念了?”吳議暗自望着他的臉色,見他今天也是精神大好的樣子,也就放下心來:“已經讀完了,哀公二十七年都讀過了,都結束了。”“結束了?”李弘微一怔忪,目光落在吳議略顯疲憊的眼底,不由苦笑道,“是啊,是結束了。”吳議忙砰一聲跪倒在地:“臣失言了。”“你沒有失言,咳咳……”李弘連咳嗽的力氣都輕了許多,五指無力地攢着簾子的一角,像是要揮手似的,緩緩地将簾子拉下。吳議知道李弘不願自己的病氣傳染給别人,也不敢上前幫忙,隻好隔着一重薄薄的紗簾,說些外面的話來寬解他。“昨天臣收到公主的來信,說她心中很牽挂您,問您怎麼還不回長安呢,還說您再不回去,她就要和璟兒禾兒偷偷溜來看您了。”李弘咳了一響,起伏的胸膛才平靜下來,想到那個已經到了髫年的孩子,嘴角不由含了一絲溫軟的笑:“這孩子一貫愛闖禍,你和沈博士回長安以後,定要好好看管住她。”話中笑意透過淡綠繡新柳的薄紗落在吳議耳中,卻讓吳議笑不出來。簾後的青年一貫銳意洞察,通曉事理,早知道這一行就沒有回頭路,隻不知他舉目眺長安的時候,心中到底是喜是悲?“既然讀完了,就換一本吧。”李弘平靜道,“明日來,帶一本《後漢書》,這些書小時候我總不愛看,博士也講得少,現在倒很想多聽聽。”李弘的話如一枚輕輕擲下的石子,在吳議心頭激起一陣看不見的漣漪。《後漢書》多講外戚專權,太後臨朝這樣的故事,自然是小時候的李弘不喜歡聽的那一類“不仁不義”的書,而李弘如今翻來覆去地要聽這些書,不知道是想用古人的無可奈何安慰自己,還是借史家犀利的眼光來看清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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