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東來在距離鄒全恩兩步開外的地方站住,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這個昔日的摯友、同袍,說出的每個字都惡狠狠的:“阿全,你巴不得我死了是吧?當年我跟你一樣是校尉。我跟着戴主帥領‘集’字營,你跟着權副帥領‘嚴’字營。那時候你心裡就不平,不止一次說‘集’字營是精銳,立功容易,升上去也快。我對你說,‘集’字營的戰馬和兵器确實比‘嚴’字營強,可訓練也更苦,死的傷的也更多。還記得你怎麼答我的?你說,上戰場還有不死不傷的?反正死傷的都是小兵,當的官越大,好處越多,越安全。”
“池校尉,說說梁坪之戰吧。”我打斷池東來,怕他再說下去會情緒失控,直接掐死鄒全恩。
池東來低下頭平複了一陣,然後說:“梁坪之戰再難打,也不該打得那般慘烈。根據之前的軍事部署,到梁坪後,我軍兵分兩路,主帥副帥各領一路,相互支援。如果不是權副帥使壞,刻意向敵方洩露了戴主帥的行軍路線,‘集’字營不可能被困在高地上。就算被困,隻要權副帥能帶‘嚴’字營及時支援,也不至于全軍覆沒。說到底,這是權正虢想借敵軍之手滅了主帥和‘集’字營的狠計。隻要不傻都明白,主帥比副帥年輕兩歲,又封了侯。權正虢能力資曆都不夠格,不使些非常手段,他想出頭當主将,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呢。戴侯對權正虢有知遇之恩。權正虢如果改換門庭就會被罵成叛徒。永遠居于人下,他又不甘。一個虎狼之心的陰謀家,跟你鄒全恩倒是一路人。”
“你說權副帥洩露行軍路線是污蔑!可有證據?”鄒全恩梗着脖子大聲問池東來。
“你當然會問這個,因為你心知我拿不出證據,因為唯一的證據已經被你親手毀掉了。”池東來的拐杖踱在地上咚咚響。“權正虢不過是想借刀殺人,并不想徹底輸掉這場仗,更不願背上通敵賣國的罪名。軍隊經過的地方肯定會留下痕迹,我軍的慣例是安排一個二十人的小分隊殿後,負責掃尾,清除行軍痕迹,迷惑敵人。‘集’字營在高地發覺中了埋伏的時候,戴主帥就命我帶了六個人突圍去向副帥和‘嚴’字營求援。突圍很困難,我帶的幾個人都與我失散了。我拼死跑出來,卻在求援途中一處隐蔽的山洞裡發現了遲遲未歸的殿後小分隊的二十具屍體。去到那個山洞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周圍都是開闊地,我傷得不輕,需要躲避一陣積蓄體力,找來找去隻有那個山洞可以藏身。我開始以為他們是被敵軍殺的,可再一想就明白不對勁。敵軍殺他們就殺,何必還把屍體藏在山洞裡?不想屍體被發現,又不來不及挖坑掩埋,藏在這山洞裡是最好的辦法。我仔細檢查過那二十具屍體,是被三棱形的冰鐵利器所傷。如此一來,藏屍體的動機就更明确了,因為那二十人都是被自己人殺死的。我軍的兵器都是冰鐵打造的,因為我國鐵礦與敵國的不同,打鐵時加熱的溫度也不同。敵軍用的兵器都是溫鐵造的,比我們的薄。三棱形的刀刃好用,造起來卻費力,所以在我軍中不到校尉一級是不夠格使的。校尉已是将帥的副官,職級不低,出征梁坪的隻有你我二人。誰殺了那二十人,不是一目了然嘛。十八年過去,那二十具屍體早在山洞裡爛成白骨了。阿全,你使别人的兵器不順手,這一直是你的習慣。可歎,習慣有時候就是破綻。”
“所以,你去向權正虢求援了嗎?”那二十具白骨已經不可能證明什麼了,我急着讓池東來把他知道的全講出來。
“我去了。當時想着,那二十人的事我可以稍後禀告戴主帥。眼下要緊的是讓‘嚴’字營盡快支援高地,否則戴主帥性命堪憂。”池東來繼續說下去,“不過有兩個人比我到得早。與我一同突圍的六個人,除了我,還跑出來兩個。我是從山道這邊遠遠望見他們倆騎着馬一前一後進入了‘嚴’字營的駐地,沒見出來。一刻鐘後,沒等我翻過那座山,‘嚴’字營就開拔了。動得這麼快,我這心剛要放下,卻發現‘嚴’字營開拔的方向不對,與高地的方向正相反。難道是那倆人傳錯了話?等我翻過山,到達‘嚴’字營的駐地時,整個營已經走遠了。原來紮營的地方留下兩具屍體,是我帶的那兩個傳信兵。屍體上的血還沒幹透,分明不是突圍受的傷。他倆也是被自己人殺死的。到了這一步,我再遲鈍,也明白事有蹊跷,不敢直接現身,隻敢悄悄跟在‘嚴’字營後面觀望。”
“你觀望到什麼?”我引着池東來把舊事講完。
“我觀望到權正虢領着‘嚴’字營放棄增援高地,緻戴主帥與‘集’字營弟兄們的安危于不顧,轉而去襲擊敵軍的大本營。端掉敵軍大本營,幹掉敵方主将,就是頭功,他倒想得明白。”池東來的眼白泛紅,有哀痛,也有怨恨。
“就算‘嚴’字營去支援,焉知不會被敵軍圍點打援?直奔大本營,是圍魏救趙,權副帥當機立斷,最後的結果不也證明了副帥的英明?”鄒全恩搶着說。
“所以,你承認了當年領‘集’字營被困高地的是本宮的父親,而領‘嚴’字營去打敵軍大本營的是權正虢?”
“我……”鄒全恩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重重哼一聲,索性認了,“是!成妃娘娘說的對。”
折騰了半天終于有眉目了。“那,為什麼要對陛下說謊呢?”我問鄒全恩。
鄒全恩閉口不語。
池東來替他回答:“因為大殿下死了,沒人敢背這麼大的罪責。”
“大殿下不是死在高地的嘛,罪責也是本宮的父親背了。”我說。
在一旁不吭聲看了半天熱鬧的權凝似乎比我還好奇當年的事。算算年紀,那時他還不記事。不過那件事對他們權家的影響可謂深遠。十八年前,我是後宮最得寵的妃子,離皇後之位僅有一步之遙。陛下也提過給我封後的事,因為父親出征就暫時擱下了。陛下說,等戴侯得勝歸來與慶功宴席一道辦,給戴家湊個雙喜臨門。結果功勞全歸了權家,罪責全歸了戴家。權正虢那個蠢女兒,從貴人一躍而成皇後,讓我在宮裡沒有一天好日子過。權正虢雖然死了卻極盡哀榮,權氏雞犬升天,連權凝這種纨绔年紀輕輕也掌了實權。而父親交了兵權提前退休,戴侯府從此衰敗。我心中不平,也隻能認命,畢竟功不能不賞,罪也不得不罰。一旦獲悉當年的事實有隐情,我又豈能不追究到底?
“大殿下不是死在高地。大殿下從未去過高地。主帥為了大殿下的安全,把大殿下留在後方,與‘嚴’字營同行,讓權正虢盡心護衛。大殿下上戰場無非是豐富閱曆,長長見識,練練膽子。哪能指望一個剛十五歲的皇子殺敵呢?都明白這道理。所以,大殿下其實一直跟在權正虢身邊。殺入敵軍大本營的時候,權正虢掙功心切,紅了眼,一時忘了顧及大殿下。敵方主将也有些本事,看見大殿下在其中,衣着馬匹兵器皆是出衆,又跟着十幾個人層層維護,雖不知身份,料定是個重要人物,于是召集弓箭手隻瞄大殿下一人。箭如雨落,密不可擋,權正虢想回護已經來不及。沒錯,大殿下是死在‘嚴’字營裡,死在權正虢眼皮子底下的,有‘嚴’字營的兵士親眼所見,事後隐瞞,定是被嚴令封口了。從來都是好事有人搶,壞事無人認。”池東來說。
“如果被困高地的不是權正虢,他不應該死的啊。死的該是本宮的父親才對。”我說。
“戴侯活着是運氣好,也是因為‘集’字營的弟兄們拼死護衛,才讓主帥有機會逃生。而權正虢,哼,該死!”池東來冷冷地說。
“甭把戴侯說得聖人一樣。權副帥就是被戴侯親手斬殺的,在梁坪。”鄒全恩插嘴道。
“那是被你們‘嚴’字營逼的!”池東來吼道,“‘集’字營全軍覆沒,隻有三名親兵護着戴主帥逃出了高地與‘嚴’字營會合。若不是‘集’字營在高地拖住了敵軍主力,‘嚴’字營豈能輕易端掉敵軍大本營?功勞該由兩營的兵士共享才對。可你們‘嚴’字營,看我們‘集’字營死光了,戴主帥成了光杆司令,就殺了他的三名親兵,逼他把功勞全報在‘嚴’字營頭上。可憐那三名勇武忠誠的親兵,從高地上死裡逃生,傷痕累累,最後還是逃不過自己人的暗算。你們原本是想連戴侯一起殺死的。你們,就是你鄒全恩、權正虢,和‘嚴’字營那幫利欲熏心的畜生。幸虧我留了個心眼,沒明着歸營,而是趁夜偷潛入戴主帥的營帳,把看見的全報告給主帥。主帥料到你們要有動作,所以在權正虢來的時候才先下手為強,殺了這個心懷鬼胎的副将。是主帥讓我不要再露面的,就讓你們都以為我死了。你帶着‘嚴’字營的人來晚了一步,我躲在帳外聽見你們逼主帥與你們同謀,若主帥不允,你們就要造反,甚至拿主帥府中的兒孫女眷相挾,說已經派殺手去侯府了。主帥是三十歲就封了侯的英傑,絕非貪生怕死之人,也未必舍不得家人,之所以妥協,同意配合你們謊報軍情,是怕‘集’字營死去的英烈們得不到撫恤,家中艱難。回京後,‘嚴’字營活着的、死了的,個個有功、人人得賞。‘集’字營的兵士卻因護衛大殿下不力之罪,被陛下剝奪了撫恤。多少老母、寡妻、幼兒,悲哀凄苦。你鄒全恩心裡就沒有愧嗎?還有你們權家!”池東來憤怒地指向權凝,那纨绔吓得向後蹭了幾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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