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匆匆南撤,回到營中已是日暮時分。留守兵士見到衆人行伍不整,倉促而回,皆以為打了敗仗,俱是惶惶不安。在戰場上撿回命來的那千餘井天殘兵更是丢了魂一般面如死灰,眼神呆滞得仿佛再看不到明天。偌大的營寨仿佛霎時被沉重的氣氛壓得矮了幾分,無聲的恐慌四處蔓延。
李燼之卻不以為意,也不忙着修整隊伍、布設防線,倒先将人馬拉到校場之上,興緻勃勃地張羅着,竟開起慶功宴來。死裡逃生的井天兵正自天愁地慘,豈知容軍卻似興高采烈,拉着他們勾肩搭背,舉止親昵,渾不似先前的高傲。這幫被打得徹底沒了信心的殘兵全然不明所以,一時間渾渾噩噩,正自懵然不知所措,李燼之已親自替幾名井天将領斟上水酒,暢懷大笑着盛贊井天兵作戰勇猛,以五千人馬斬敵數萬,又在盧烈洲援兵反撲的惡劣情勢之下英勇斷後,漂亮地撤退,着實揚了泸中威名,長了井天志氣。殘兵們聽得雲裡霧裡,面面相觑,見李燼之許封許賞,又是誠懇又是熱情,再被邊上的止戈騎一起哄,心底也都起了動搖,雖猶自不敢相信,卻也都猶猶疑疑地暗暗歡喜起來,隻道自己當真有意無意地打了勝仗,立了大功。
留守的五千井天兵不明就裡,更是信以為真,直将那千餘殘兵視作替自己長臉的英雄,一時歡欣鼓舞、揚眉吐氣的贊頌聲不絕于耳。衆殘兵直被誇得飄飄欲飛,渾然不辨東西,起初還心虛氣短地隻覺臉紅,漸漸地便連自己也信了今日果真是英勇了一回,心中越來越覺安穩,牛皮也越吹越是響亮。唾沫橫飛間全軍士氣越漲越高,待宴會結束,衆人回營之時,已幾乎人人都堅信,拿下盧烈洲不過舉手之勞。
秋往事方回帳中,才脫下盔甲,門口便報沈、季二人求見。她略一思忖,索性抓過件外衫披上,便出帳沖他二人招招手道:“走,咱們尋五将軍去。”
沈璨面上似有惘惘之色,出神地随她行出幾步,方怅然輕歎道:“那便是一流的塵樞。”
秋往事回頭睨他一眼,“嗤”地笑道:“阿璨你這叫什麼語氣,他仗着駿馬寶甲也沒占了咱們什麼便宜去,你該說‘那就叫一流塵樞?’才是。”
她外衫下的中衣未及更換,仍是戰場上的那件,風一刮過便散出陣陣血腥味,一回頭被磨得破布一般的衣領便露了出來。她卻仍是悠然自适,一身輕松,既無疲憊也無沮喪,仿佛不過是在外頭兜了風回來。沈璨見狀也不由暗自佩服,壓抑的情緒稍有緩解,甩了甩頭,自嘲地一笑道:“哈,我倒還不及你一個小姑娘,險些叫姓盧的弄懵了。他那身盔甲,什麼玩意兒?我猛一刀劈不進去還隻當他幾時又修了因果法。”
一直面色凝重地跟在一旁的季無恙忽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十二天衛。”
“十二天衛?!”沈璨猛地頓住腳步,愣了半晌方雙掌一擊,恍然道,“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十多年前曾傳過十二天衛甲在裴初手中,可多少年了也沒聽過半點音信,難道竟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秋往事仍是意态閑閑,仿佛渾沒将這天下七大名兵之一的寶甲放在心上,“這甲據說是咱們的老祖宗風臨遠穿過的,後來他棄位隐居,将這甲也帶到了鳳陵山。他身後這甲便流入燎境,落在狐子手裡,成了他們王族的傳世寶。盧烈洲當年深入大漠,大敗燎人,搶回這铠甲,獻給了裴初。我在興軍中時經常聽人提起這事,高旭一直看裴初不順眼,據說一大半便是因他藏着這帝王寶甲不肯上交之故。盧烈洲在當門關同我們交手之時尚不是穿的這身,馬也不是今日這匹,多半是上回輸了半招,自覺并無把握勝得過咱們,這才特地把這寶馬寶甲從風都弄來了。”
沈璨雙眉深鎖,緊緊握着刀柄一言不發。季無恙也目光直直的不知出着什麼神。三人沉默着來到李燼之帳口,尚未通報,便聽帳内傳來一聲:“進來吧。”
三人皆整了整衣衫方掀簾入帳,隻見李燼之已換過了便服,點着油燈翻閱着各路探馬送來的軍報。他見三人進來也并不擡眼,略一點頭緻意,指指兩邊的座椅,微微一笑道:“你們三個還不嫌累?什麼事這麼要緊?”
秋往事領着二人坐下,待他翻完了手頭的文書,卻并不答他的話,反而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們說,咱們今日是勝了還是敗了?”
三人皆是微微一怔,沈璨重重一揮手,率先道:“今日雖然這尾收得不漂亮,但以四千換了近兩萬,自然是咱們勝了。”
秋往事微笑不答,又望向季無恙。季無恙面色倒已不似方才的沉重,卻多了幾分無奈,輕歎道:“我卻以為敗了。”
沈璨濃眉一挑,正待發問,卻聽李燼之沉聲接口道:“不錯,咱們雖是勝了,可糟就糟在這收尾上。今日一戰,目的不在殺敵,而在潰敵士氣,叫他們不敢輕易攻城,多拖得一日,咱們便安穩一分。哪知盧烈洲回來得如此快,又有寶甲護身,叫咱們碰了個釘子,硬是在最後來了個反撲。殺了我們多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撲,便将他們從逃命之人變成了雪恥之人,士氣一激起來,隻怕人人都急于一戰。盧烈洲也是一樣,若不曾同我們交手,那他便是徹底叫咱們耍了,縱再怎麼發火也定然心虛,斷不敢冒然進攻;可如今既交過了手,雖叫咱們全身而退,他卻多少是扳回了一城,此時來攻,那叫乘勢追擊,正是順理成章。咱們實力同他們相差太遠,硬拼起來全無指望,這一回奇襲若是不能讓他們安分上幾日,不管殺了幾人,都隻能是雖勝猶敗。”
沈璨呆了一呆,細思之下也覺情形不妙,怔怔問道:“那我們……”
李燼之撥了撥燈芯,沉默片刻方淡淡道:“恐怕隻能退回城内,死守待援了。”
帳内一片靜默,幾人雖皆面色平淡,可沉悶的氣氛卻壓得燭火也似分外慘淡,時不時爆出煩躁的“畢剝”聲。
正在壓抑之時,忽聽秋往事“嗤”地一笑,悠悠然道:“你們何必如此,我倒不覺得有這麼糟。”
李燼之定定地望着她默不做聲,沈璨已忍不住問道:“将軍有破敵之法?”
“破敵之法,簡單得很。”秋往事聳聳肩,迎着李燼之的目光道,“殺了盧烈洲,自然什麼事都沒有了。”
李燼之暗歎一口氣,搖頭道:“我知道你怎麼想。止戈騎擅攻不擅守,井天兵更是不習苦戰,一旦被圍城,多撐一日都是多十二分的艱難。半月之期也非一定,宋将軍那裡若稍遇阻遏,咱們便隻有困死在這裡。死守孤城确是下下之策,可殺盧烈洲又談何容易。他如今有十二天衛甲在身,隻要護住了頭面,那便是真正的萬夫莫敵,你又打算如何應付?”
秋往事大歎一口氣,攤手道:“十二天衛甲據說是咱們的立族十二氏各出其力,采九洲精鐵,集天下巧匠,傾全國之力,耗時三年方始鑄就。全身上下以十二塊完整的鋼甲合構而成,便關節處亦以鋼套連接,不同于鱗甲鎖甲,可謂密不透風,無隙可尋,千百年來也無人能損及它分毫,我自然也是不能。可是,”她忽地眉鋒一凜,神采奕奕地注視着李燼之問道,“這铠甲落在裴初手裡已有多年,将軍以為他也好,盧烈洲也好,為何從未穿它上過戰場?”
李燼之皺了皺眉,并不回答,眼神卻越來越是沉凝,似是在掙紮于某些難于決斷之事。秋往事自顧自接道:“因為曆過生死的人都明白,再是神兵利器,也不過是死物,終有保你不到的時候。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比自己更可靠,而對外物的依賴多一分,自身的能耐便弱一分。因此越是武藝高強的人,越是對什麼名刀寶甲敬而遠之。”她微微一頓,拉着椅子坐到李燼之桌前,半靠着桌沿道,“而盧烈洲竟然把十二天衛甲穿上身了,五哥,你不會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怕了,他退讓了。他‘無敵’了太久,已不知道怎樣去打一場勢均力敵的仗,不得不給自己找些依靠了。五哥,他完了,從穿上那身铠甲的一刻起,他便已不是生殺場上的神了。十二天衛甲固是堅不可破,可對你們有用,對我來說卻并無區别。我的鳳翎本就連普通铠甲都射不穿的,原也隻能在他頭面處找機會。倒是他多背了這近二百斤重的鐵塊,行動多少受些影響,便是底下的馬也受不了,時間一久,必有破綻!沒有十二天衛甲的盧烈洲我赢不了,可穿了十二天衛甲的盧烈洲,我能殺!”
李燼之眉心愈凝,已不掩飾心中的擔心,沉聲道:“可有了這身铠甲,他便不比顧忌于我的牽制,你等于要一人面對他。在他露出破綻之前,你又有幾分把握能保住性命?”
秋往事輕笑一聲,搖頭道:“五哥你擔心錯人了。戰場之上豈有定能保住性命的道理?咱們一旦同他們正面硬拼,三千将士,哪一個死的可能性也不比我小。更何況,”她唇角微抿,轉頭望向沈璨,緩緩道,“我想我不會是一個人。”
沈璨登時會意,眉心一沉,霍地站起身,昂然道:“飛隼隊一千條性命,但凡還有一條剩下,便定會保将軍周全。”
秋往事盈盈一笑,回頭望向李燼之,隻見他苦苦一笑,低聲道:“一見到盧烈洲穿了十二天衛甲我便知道你會如此,本不想給你機會提出來,可事到如今,我不答應隻怕你也會違令行事了。”
秋往事重重點頭,面上更是笑得歡暢。李燼之卻殊無笑意,眼中半是憂慮半是無奈,許久方閉上眼,一字一句道:“好,你既有決心,我便陪你搏這一把!”
秋往事也面容一肅,起身恭敬地負手半跪,直視着李燼之的雙眼一片清明,朗聲道:“謝将軍!”
夜漸深沉,滿營兵士正自睡得香甜,卻忽被帳外詭異的光亮與雜亂的人聲驚醒。迷迷糊糊地摸出帳外一望,凳如當頭一盆冷水澆下,渾身一個激靈。南面屯糧之處一片火光,滾滾濃煙覆蓋了大半個營寨,陣陣帶着谷物焦糊之味的熱風撲面而來,熏得人說不出的窒悶。已有幾名焦頭土臉的将領率着數百人在寨中往來奔走,高呼低吼充耳不息,水桶水車穿梭不絕,衆兵士皆已拼了死力,火勢卻仍是見大不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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