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絲屬于白晝的光也消失了。似乎隻是一個回頭,天際瑰麗的夕陽餘韻就被不透明而濃厚的深靛取代。從天穹的最低至最高處,星辰開始閃爍,星光為大地投下剪影——連綿的群山是其中最顯眼的存在。正在燃燒的幹柴發出噼裡啪啦的爆鳴聲。火光在夜風的吹拂下搖曳不定,擺放着二十五具遺體的空地上,隻有李永仲強自壓抑的聲音回蕩:“别人不承認,我承認!軍功又如何,賞賜又如何?我不稀罕!戰死的兄弟,給銀三十兩,家裡給田十畝,十年之内,我李家不收租金,代繳官糧!傷了的兄弟,李家出湯藥錢!肢體殘疾的,我李永仲養你們一輩子!等咱們回了畢節,再叙功勞!該給銀子的,該給田的,該提拔的,到時候,清清楚楚算出來!”他的聲音在逐漸的壓抑中崩解,那些原本被強行掩蓋起來的憤怒,悲傷,痛苦從碎裂的殘骸中顯露出來,年輕人嘶啞的聲音被呼嘯的山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别人對不起你們,我要對得起!”護衛們靜默無聲。但沒人會因此認為他們對李永仲的話毫無反應。若仔細看,這些質樸憨直,忠毅誠懇的臉上壓抑着激動的神色,不少人眼角含淚,心頭激蕩。若說之前隻是因為圖着護衛的一份銀錢,現下,這些人就願意為李永仲效死!不為别的,隻為他将他們當作人看!李永仲咽下最後一個音節,在嗚咽的風聲中接過曹金亮遞來的火把,有兩個護衛提着桐油過來,毫不吝惜地潑灑在遺體和柴木之上,當最後一滴油倒幹淨之後,護衛退下,李永仲上前一步,看了最後一眼,他便手腕用力,火把輕巧地順着一道抛物線,落在遺體上,熊熊烈火立刻騰空而起。火勢逼人,五六步之外都能感受撲面而來的炙烤。李永仲覺得自己也許聽到了恸哭之聲,但當他回頭,卻沒有在任何人的臉上發現淚水的痕迹。明軍站得遠遠的看,下意識地與他們相比截然不同的人群拉開距離。他們都聽到了李永仲之前的話,有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欣羨之色,也有人悄悄和同伴感歎說“這是遇上了仁義的好主家。”還有人在打聽李永仲的來曆,聽到是陳顯達的女婿時,甚至問了一句:“這仲官兒要不要家丁?”因為人數太多,火化要進行很久,不久之後,護衛們便三三兩兩地散去。隻有寥寥無幾的人一直在這裡呆到了深夜。除開幾個負責此事的護衛,餘下的就隻有劉小七一個人,他抱膝坐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呆呆地注視着沖天的烈火照亮了這片區域。在最後的沖擊當中,劉小七的同伍趙丙在掩護他的時候,被一個揮舞着斧頭的敵人從鎖骨處劈開,險些就把人劈作了兩半。他回身過來,紅着眼睛無聲地呐喊,将長槍狠狠刺進猝不及防的敵人心窩——在這樣近的距離下,他身上的甲胄并不能為他提供比紙更好的防禦,銳利的槍尖透胸而出,眼見不得活了。自從劉小七被曹金亮任命為伍長以來,短短幾天,他這伍裡頭的老面孔已是去了兩個,頭一個劉柱死在了木稀山的寨子前,這一個趙丙死在了清水河邊的平山壩上。劉小七已經為兩個兄弟撿骨,按照規矩,等回了富順,他還要送戰死兄弟的骨灰回家,他忽然覺得,沒法子想象那樣的情景。劉小七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根本不适合這個刀口舔血的飯碗。長夜漫漫,但終将迎來天明。天亮之前,所有的遺體都化作了一把灰色的塵土。護衛們用臨時準備的布片将骨灰一一收斂,有人嘟嘟囔囔地念叨:“咱們一個鍋裡撈飯,一條通鋪上頭睡覺,你們先走一步,若是其他兄弟混在一起,也是同往日一般罷了。”一邊說着,那蒙面的布巾上頭,已是洇濕一片了。比起護衛這邊沉重的氣氛,明軍則要歡喜得多。戰死的同袍當然可惜,但戰場上頭刀槍無言,當兵吃糧,腦袋挂在褲腰帶上的行當,死了也不過是命不好。這回李永仲卻不再同官軍走在一起,中軍之内隻有馮寶群和陳明江陪在陳顯達身邊。馮寶群又安排将傷員辎重糧草,俘虜和繳獲安置在中軍,幸存的明軍分作前後兩隊,俱是刀槍出鞘,這次伏擊讓明軍徹底打掉了浮躁,老老實實地一路警戒着往畢節走。一路太平無事。馮寶群騎着馬前後兩隊巡視一番下來,日頭底下汗流浃背地回了中軍,迫不及待地舉着水囊狠灌一氣才算解渴。他将喝得半空的水囊扔給親兵,扭頭和陳顯達感歎道:“咱這回出來,險些就陰溝翻船!現在屬下想想,都是一陣後怕!”陳顯達養了兩天,和最開始受傷時比起來,已是要好得多。他現下還騎不得馬,隻好托商隊騰了一個架子車出來,墊了厚厚的鋪蓋,讓千戶官躺在上頭。聽馮寶群如此說話,他啞聲一笑,低低咳嗽幾聲,道:“此番确實兇險!這夥蠻子同咱們往日遇上的當真是不同。”說到此處,陳顯達臉色嚴肅起來,他拿食指在車架上敲打兩下,又道:“往常那蠻子裡,除卻彜苗一類,便是西南雜夷,但這回聽明江的說法,後來遇上一夥漢人了!?”,!“是。”馮寶群面色嚴肅地壓低聲音道:“不僅是漢人,還穿了甲!這蠻子裡頭,除了奢安二賊直系兵将,其餘的蠻子哪裡穿得了甲?雖則官軍亦不能人人披甲,但好歹大半還能穿身綴甲葉的胖襖,蠻子能裹一身褂子就要偷笑了。”陳明江亦道:“戰後我同仲官兒都去翻看過那夥人的屍體,見那慣常握刀拿槍的虎口上頭幾乎人人帶繭,又看腳底,老繭卻不多,不是習慣赤腳的農人!不少人身上刀疤槍傷俱有!”陳顯達微微點頭,“這便無差了,想來多半是山匪強人一流,和蠻子們混在一處,倒也說得過去。”但雖然如此說,但作為老軍伍的陳顯達還是敏感地覺得哪裡有幾分别扭地方,他沉吟片刻,又問了一句:“沒搜出些别的?”他溫和地向自己的義子詢問:“你同仲官兒兩個都是細心的,就發現了這麼點子東西?”這便是有不滿的意思了。陳明江躊躇片刻,方才開口,臉色亦有幾分遲疑。陳顯達與馮寶群看了吃了一吓——難得從一向沉穩的親兵首領臉上看見這個——他顯然是考慮了一會兒才仔細措辭着開口:“倒是有其他的發現,不過是仲官兒一個底下人報上來的,現在也不敢确定……”說着,他抿起嘴唇,視線就朝前頭落了去。差不多的時間,李永仲也在和曹金亮談論此事。曹金亮雖然傷得不輕,但他向來強健,又多是傷在了皮肉上頭,也就硬是騎馬沒有和傷兵一道坐車。此刻他臉上不見平時一貫的懶散,帶了幾分冷意地開口道:“我便是不信此事就有這般湊巧!官軍遭蠻子埋伏倒不是甚怪事,但這好端端的,咱們偶然和千戶碰在一路,就遇上夥漢人的山匪?世事所謂湊巧,倒有七八成人為!”李永仲亦是點頭認同他的看法,冷笑道:“我看過傷了嶽父的那支箭,和蠻子慣用的竹弓沒有半分相似,倒是很像官軍用的步弓,隻有那等大弓,才能射得出能破甲的重箭!否則尋常的箭矢,怎麼穿得透嶽父身上的魚鱗罩甲?”曹金亮勒着馬缰,讓坐騎緩行,朝李永仲靠近些,他低聲道:“有個事先前那陳小哥不在時,我沒好同你說。”“你講便是。”“小七跟我說了個怪事。”他驅動馬匹,與李永仲并辔而行,在沙沙的腳步聲中低低開口道:“昨日他仿佛在那夥子漢人裡頭見着個相熟的人。”李永仲立刻提起注意力,同時心裡頭就有一陣陰雲飄過,他問了一句:“誰?”“關老二。”曹金亮一口說出,見李永仲一臉的茫然,頓時曉得他恐怕半點不曾聽說此人,又為李永仲解釋道:“此人仲官兒不知道倒也正常,聽說以前是富順鎮上破落戶出身,同小七一起在井場裡頭當過幾年雜工。”“井場!?”李永仲立刻敏銳地抓住關鍵詞,“原本李家出去的人?”“正是。”曹金亮原原本本地同他道:“此人聽說原本脾性怯懦,但除此以外倒無甚毛病,同劉小七亦是交好,後來小七入了護衛,他卻犯了事,被管事開革,不知怎地搭上了伯官兒的線,做了管事。”曹金亮其實知曉得也不甚多,後來的事更不曉得,隻好挑他知道的說給李永仲聽:“後來仲官兒還去看他一回,聽說和關老二打了一場,後來伯官兒事發,仲官兒你将井場收回,他自然是再做不得管事,就此在富順銷聲匿迹。”李永仲卻冷笑一聲,忽地同曹金亮問道:“金亮,你說這土匪素未謀面,對咱們的根底就這般了解?那幫子山匪,不去尋官軍的晦氣,怎地就一直圍着你們打?”他面上已是一派怒色,“金亮,剛才聽你說完,我便斷定,自咱們離開富順,這一路行蹤早被洩露出去!”他和曹金亮對視一眼,靈光一現,異口同聲道:“劉三奎!”:()枭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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