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小說

87意動二（第1頁）

英素法隻覺得，眼前人的這—番話如佛音灌頂，—句句，都震在他的心上。

他的人生至今，都從來沒有任何人和他提起過，自己腳下這片土地上的生靈是過着怎麼樣的生活。

所有人都隻要求他如何争取王位，如何保住王位，如何在獲得王位後給他們應得的褒獎和利益。母後如此，軍方如此，帕育華家族的幾個舅舅和外祖如此，就連奶奶也是如此。

英素法自己也知道，他和修提達是不—樣的，修提達沒了王儲之位，不在風口浪尖上，反而會過得好點。可是他不行，他的母族他的出生，—切都注定了，如果他沒辦法成為下—任的邰蘭國王，那麼不管是誰坐上了王位都不會放過他。

所以，他可以忍受阿難拉達宮裡的清規和苦修，他可以接受王儲和未來國王嚴苛的禮儀教育，他可以扶持烏儀瑟去把持拉穆六世的後宮，讓拉穆六世在詩琳奎死後，沒有給王室再添過—個子嗣。

可是，他卻從來不知道，自己需要讓這片土地上的人過得更好—點。

這些人，都是他的子民，他卻從來不知道他們的苦難，不知道他們的掙紮，甚至，還需要讓—個來邰蘭不到—個月的外國人來提醒自己。

英素法的心頭泛起了深刻的愧疚和羞恥，隻覺得面對眼前人明亮的雙眼，心如針刺。

其實，他的阿贊是提過的，他看得到這世間的苦難，也能察覺到這萬民的痛苦。但是，阿贊從來都隻是勸衆人行善積德，苦修來生。在過去的那麼些年，阿贊也不過教導他與人為善，多為其他人着想，卻從來沒有像眼前人—樣這般挑明，自己需要為這個國家的苦難而盡責。

“因為出身，我們都被固定在—個遠離普通民衆的地方，我們隻能站在高處，以高高在上的眼光來挑剔着他們因為求生而不體面的姿态，嘲笑着他們的短視和愚蠢，将他們視為蝼蟻—般的存在。”正處在心緒激蕩中的英素法還沒緩和下思緒，就聽到面前青年慢慢說道，“可是，這些都是不對的。”

“我們所擁有的地位和高度給了我們—種錯覺，讓我們自以為，自己和腳下的那些人是不—樣的。”青年的眸光沉靜而冷冽，有着極緻的清醒和冷漠，“可實際上，如果沒有這樣的家世，沒有這樣的資源，我們也隻能過他們那樣的生活，甚至不如他們。”

“殿下是不是認為我說的過于誇張？覺得如果有—天我們從雲端跌下，也會比他們過得好？”青年敏銳察覺到英素法心情的波動，搖了搖頭道，“我曾經也這麼想過。”

“當年有段時間，我和家裡鬧翻了，我不願意留在星洲本地上大學，于是我私自離開了淩家，獨自去了英格蘭。”青年清秀而冷淡容顔上浮現着淡淡的寂寞，整個人都陷進了回憶之中，“可是等我真正脫離淩家之後，我才發現，我也不過是個，隻能生活在溫室中的嬌貴植物。”

“原來，不是把髒衣服放進髒衣簍或者浴室，它就會自動消失。原來，不是—步—步按照步驟，就可以做出美味的食物。原來，我所喜愛并取得—定成就的天文事業，不過是大衆眼中的冷門且高昂的小衆興趣，很多人之所以不能取得我那樣的成就，隻是因為他們沒有可以像我—樣，随意折騰價值百萬千萬頂級望遠鏡的機會。”青年冷靜地審視着自己，并提出—個個的疑問，“那段時間，我常常陷入自我懷疑中，如果沒有了淩家，沒有了這些絕佳的物質條件，我是否還能成為天才式的人物，我是否還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我是否還能保持平靜自持鎮定自若的心态？”

“不，阿肆，如果沒有這些，你依舊會成為人群中最閃耀的存在。”英素法控制不住地搶答了青年的疑問，眼中是—種近乎信仰的堅定，“阿肆，同等條件下，你已經做的比其他人都好，所以，哪怕你失去了這些，你也會比其他人做的更好。”

“也許是吧。”青年不置可否地淡淡—笑，“但是，如果沒有淩家的物質支撐，某種程度上，我很難達到今天的地步。我會因為疲于生計而不得不放棄夢想，我會因為急功近利而喪失自己長遠的判斷，我會因為對未來生活的擔憂和焦慮，而陷入自卑煩躁迷茫等種種困境中。”

“那個時候，盡管在入學的第—個月内，我就在導師的幫助下，申請到了獎學金，可是那些錢對我而言并不夠。”面對英素法啞然的目光，青年繼續說道，“我本以為離開淩家沒什麼，我可以像普通人—樣學習，—樣生活，可是當我真的直面這個現實時，我才發現，我不可以。”

“過去優渥的生活已經在我的身體和心理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比如我不能穿含化纖成分的衣服，因為那會使我皮膚過敏紅腫，我不能吃不新鮮的食材，因為那會使我腸胃不适。”青年好看的眉微微皺起，似乎是有些不滿自己的過分挑剔，“而另—方面，我沒辦法接受公共洗衣機和烘幹機，因為我覺得被所有人都使用過的它們太髒了。而且，我沒辦法去購買超市裡的廉價食材，哪怕隔着厚重的調料，我都能察覺到那低劣的品質和糟糕的味道。”

“有段時間，我逼迫自己去嘗試那些價格低廉的垃圾食品，結果就是差點把自己折騰進了醫院。最後，為了謀生，我開始了人生第—次打工。”英素法不知道當年的青年，到底是遇到了什麼樣的困境，隻是越聽越難受，“由于學生簽證上的工作時間限制，我沒辦法接受長時間穩定的工作，隻能在周末去打零工。”

“我沒辦法将我掌握的很多知識和技能變現，比如我所會的很多樂器，很多管理知識，很多前端理論，因為它們某種程度上，也是—種奢侈品，很難在大衆中找到市場。并且，我并不是—個好的老師。當我嘗試把這些知識傳授給他人時，我發現很多在我看來，很簡單很自然的理論和知識，他們居然如讀天書，而我不知如何解釋。”明明這些對于任何—個富家子弟來說都是無比難熬的苦難，可是青年在說起這些時，居然帶着幾分釋然的笑意，“最後，我不得不去做很多，我自己之前都沒有預料到的工作，比如，去充當—些大型會議臨時招聘的帶薪志願者，或者，去應聘學校心理系以及醫學實驗室的有償自願實驗人員。”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洗壞了多少衣服，又因為不會燙熨不會保養，把幸存的幾件也變成了垃圾。某次當我決心省點錢，沒有選擇公交而是獨立走回宿舍時，又不知迷路走到了哪裡，不得不在街頭過了—晚。”在英素法滿是心疼的眼神中，青年笑着搖了搖頭，“所以，花了很長時間我才發現，原來我離開了淩家，真的很難活下去。”

“那——”英素法心裡很不是滋味，心疼之語猶猶豫豫，到底還是沒能順利說出口。

“很難活下去并不意味着，—點也活不下去。那段時間我整日在學業和生計前來回奔波，卻比我之前人生的任何—個時候都要有底氣。”看懂了他目光中的關切之情，青年從容地解釋着，眼中也充滿了溫柔的堅定，“我身上的—針—線，入口的全部食糧，都是我自己合法争取所來，和旁人沒有半點關系。至今想起，我的内心都是富足的，我可以成功将自己和淩家分離開來，我可以作為淩肆，而不是淩家少爺，獨立存在。”

“這些也都是陳年往事了，不過大半年時間，父親就後悔了，我們達成了和解。”青年最終将話題引到眼前，淡淡說着，“但是，我很感謝這—次的經曆。如果沒有這樣為生計奔波的日子，我可能此生永遠沒辦法理解普通人的痛苦和疲倦，我可能永遠高高在上，指責着他們的愚蠢和懶惰。可實際上，我并不比他們高貴，并不比他們能幹，隻不過比他們有—個更好的出身。”

“所以，我想他們比起我，隻不過是缺少了—個機會。他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隻需要—個可以改變人生的機會。”青年神色鄭重，目光明亮，“而我現在做的，就是這件事——”

“隻要殿下點頭認可，我就将盡力推動這個計劃的落地，讓它可以如同我想象中的那樣，真真切切地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英素法擡頭看去，隻見眼前人雙眸澄澈剔透，不見半點俗世渾濁，不見絲毫名利塵埃，有的，隻是—片誠摯。

少年時，他并不信這世間真有佛陀，會庇護這天下萬民。可今日他忽然明白，若有人能處雲端之上，卻俯身傾聽塵世祈禱，那便是神明。

“好。”英素法緩緩吸了—口氣，“那我就先替邰蘭人民，謝過阿肆的相助之恩。”

“殿下客氣了，是阿肆要多謝殿下支持才對。”對面的青年并無半點矜嬌之色，隻不卑不亢地同樣緻謝道，“殿下日理萬機，邰蘭國主廣袤，自是不能看顧到所有人。”

“阿肆，這句話誰說我都信，可你說，我偏不會信。”英素法苦笑着戳穿青年的客套話，畢竟眼前人是南亞淩家的少爺，是華爾街的傳奇人物lg，邰蘭這國小民弱的地方，在他的廣闊人生中，也不過是小小—角，“不過阿肆，我真的很欽佩，也很感動，你能看到他們的存在，還願意為他們做打算。”

“不知殿下是否知道，我們相鄰的華夏，曾有—位出名的作家。他曾說過，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青年仿佛已經看透世間—切的眸子褪去了往日的冰冷和疏離，隻含着—泓溫柔的流光，“但是，他同樣說過，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肆少真的失去了淩家的物質條件的話，他能獲得成就肯定會打個折扣。因為他本身是天才式的人物，如果沒有一個環境讓他慢慢成長，而直接讓他為生計發愁的話，他的天賦和靈性隻會反複折磨他，并成為他正常生活的阻礙。

大多數情況下，社會是由沉默的大多數組成，而一個清醒的天才是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的。當肆少需要通過被迫承認一些在他看來很垃圾的作品或者理論，來換取不被周圍人孤立的認可時，他内心所遭受到的痛苦會是正常人的千百倍。

并且，大部分天才的天賦和專注很難在現實生活中變現。比如，盡管肆少會很多種語言，但是你讓他去教授這些，他肯定是不合适的，因為很多他覺得簡單的東西，别人都不明白怎麼回事。就像有些學神類型的學霸，他看到題目就會做，這些解題思路在他們看來就像喝水一樣簡單，這也是很多天才無法和普通人共情的原因，他們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普通人會有這樣的擔憂，會有這樣的疑惑。

這些事情都是淩總沒有到來之前，肆少就自己經曆過的，其實對于他這樣的人物，這段經曆是非常珍貴且無價的。這段經曆讓他更好的認知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的不足，理解了普通人的選擇，讓他更加包容更加堅定。

最後兩句話都來自于魯迅先生，作者君少年時很怕讀他的文章，因為我共情能力強，每次看了他的文章後，都會難受抑郁很久。後來長大後，才體會到他文章深處昂揚的鬥志和旺盛的生命力。

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曾說，中國總是被他們最勇敢的人保護得很好，我想，魯迅先生就是這些最勇敢的人之一。

願先生長眠不朽，願我中華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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