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昆明觀。
雨終于下了起來,醞釀太久,聲勢浩大,雨聲白蒙蒙雨幕敲擊濯洗鱗次栉比的樓台。從昆明觀的渭陽台遠遠眺望未央宮的方向,隻能看見建章宮的雙阙,旁側廊道剛剛走過送皇後的鳳辇。
渭陽台為藏弓所用,連壁縱橫的紅漆锜台上擺滿了齊淩心愛的各類□□,便于他狩獵時取用。
曹舒弓着身子,悄無聲息穿梭于中,取下齊淩平日最愛使的一把兩石開的麟爪弓。又取了一把從無人用過的鐵胎虎豹弓。
李弈被引上渭陽台時,鬓為雨絲所浸,因受了杖刑,足下踉跄,幾欲傾倒。
他身上依舊穿着昨日狩獵用的戎裝,黑色鐵衣下濕了一截,面唇一色的白,眸黑如鐵。
他望着召見自己的齊淩,這也是他頭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的看到朱晏亭嫁的夫婿。
年輕的君王豐神俊朗,佩玉攜香,與他想象、與看到中的并無二般——若不看他帝王的身份直如寶馬雕鞍輕裘緩帶的公子哥,是長于深宮婦人之手的兒郎,囿于錦繡堆疊長安的守成之主。
他低垂着眼簾,神情恭謹的行禮,叩拜。
盡了禮後,便起身不再說話。
皇帝也沒有說話。
他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
半晌,聲音從上首傳來,輕飄飄的:“你在怨朕。”
“臣不敢,諸王世子、外家使節都在,陛下自有考量,是臣莽撞了。”
李弈字字謙虛,所言非虛,他實在絲毫不在意因在宴上說出實話而遭到的貶谪懲罰,也确實理解皇帝在那個場合作出的處置。
齊淩搖搖頭,淡淡重複道:“你怨朕,并非因為你自己。你說實話,也并非為了你自己。”
李弈渾身一顫,蓦然擡起頭來。
渭陽台比尋常宮苑敞闊,雨聲似有回音,奴仆守衛很少,幾乎隻有曹舒這幾個親信在,顯得齊淩離他格外近。
他甚至沒有像接見群臣一樣威嚴肅穆的坐着,而是随便站在那裡,輕輕轉動着拇指上佩戴的固定弓弦的青韘。
他低垂眼簾,神态随意。
李弈卻被他輕描淡寫的兩句話狠狠扣動心弦,心潮起伏,知需得答話,啟口卻擠不出隻言片語——
皇帝原來都看在眼裡。
昨日的晚宴上,自己其實并不在意那是青骓還是烏雲雪。
他之所以站出來,動機也遠沒有口裡所言“為萬千将士計”的冠冕堂皇。
李弈的嘴張了又閉,面色逐漸慘白,無言以對。
幸而,齊淩似乎意不在問罪,問不出話像也在他預料之中。
他取過曹舒捧的那把麟爪弓,牽住弓弦,絲弦銳響,繃長開來。調轉手臂,引弦拉弓,弓上沒有箭镞,無形的箭,對準了李弈的胸口。
“那位對你有知遇提攜之恩的明貞太主,坐擁章華國,裂地自治,物阜民豐,帶甲十萬,聲威赫赫。她的女兒從小衆星捧月,諸王都要讓她三分,何曾被人‘仗勢欺人’過?朕說的對嗎?”
齊淩邊說話邊拉弓,堅玉一樣的指節,為弓弦所勒,弦深深嵌入膚中。
“謝氏仗豫章王之勢,觑準朕與皇後有些誤會的間隙,僭越出宴,越禮請功,藐視皇後。即便滿殿隻有你一個舊部,你也會因為她站出來。”
弦拉到最滿處,指節勒紅,受力到了極點的弦,發出陣陣微吟。
“一為舊主明貞太主知遇之恩。”
“二為她幾次三番救你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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