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祖海在劉某人手下受挫後,立刻打起精神開始商洽一塊工廠用地。那兒原來是一家國營工廠,長留市區污染嚴重,工廠又無資金改造設備,周圍民衆苦不堪言,常有投訴見報。如今祖海與工廠商談以一塊郊區土地置換工廠土地,差價以現金方式補償,使其得以有資金改造設備。初步商談結果,大家都願意接受這個方案。但是國營老廠關系千絲萬縷,産權糾纏不清,廠長同意并不意味着事情便可順利完成,祖海還得理順工廠上面主管部門的意見。雖然下定決心減少應酬,但特事特辦,還是必須應酬相關部門人員。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末的時候,祖海陪工廠主管領導去溫泉泡澡,荷沅不高興陪去,坐在卧室窗口邊看書。身邊兩隻油汀,一室溫暖如春,手上是一本久違的閑書,《實用中草藥原色圖譜》。以前跟着青巒滿山找标本,如今看見蒼耳子大青葉之類的圖片,還是能準确回憶起哪兒可以找到那些草藥。心中不由癢癢,哪天是不是上山采一些草藥來曬幹放着,偶爾有個咳嗽感冒還可以拿來一用。又想到不知有些什麼草藥可以消酒保肝,以後祖海喝醉了可以喂他喝更好的。遙想某天醉祖海被她摁着灌苦不堪言的草藥,荷沅精神大振,一頁頁地細心找尋。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窗外淅瀝的小雨潛改了雪花,雪花不大,但紛紛揚揚,飛舞在左近高矮不一的紅瓦青瓦之上,落入不遠近乎臭水一灘的湖水,而俯瞰安仁裡的小院,雪花的靈動反而帶出小院的靜谧。荷沅微笑地靜看了一會兒,拿起身邊的子母機給祖海電話,“祖海,下雪了呢,還不是很大,可好漂亮。”相信祖海早就看見,不為什麼,隻想有個人一起說說,分享下雪的快樂。
祖海一聽就想像得出荷沅此刻眼睛一定亮晶晶地盯着窗外瞧,不由會心笑道:“我這兒早就下雪,雪片已經有點大了。”
荷沅不由埋怨:“你早不說,否則我一定跟去。”
祖海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聽了會想跟來,但我擔心你雪天走山路危險,才不跟你說。你還是家裡呆着吧,今天外面很冷。”
荷沅笑道:“偏不,偏不,我就是要出去。”等放下電話一想,去哪兒呢?又一時有點想不出來。打個電話給宋妍,宋妍說她要出去收小豬,不在家。隻得作罷。祖海那裡是說什麼都不去的,想到青巒公司的試驗田似乎也是在山區,還從來沒有去一趟,左右沒事,遠遠看一下也好,不知道那種世界級大公司的試驗田會與别處有什麼不同。沒通知青巒,怕影響他的休息,荷沅也有點不好意思見他。臨出門時候心念一轉,跑上樓又去取了那本中藥書。
也不打傘,冒着雪散步一樣地走進車房,意外又見劉太太。今天的她一襲雪白的狐皮大衣,頭發梳髻,蒼白的臉上,一抹鮮血一般的紅唇。荷沅仿佛見到了冥冥中的柴外婆,吃驚地瞥了她兩眼,鑽進車子。将關門的時候,隻聽劉太太悠悠地道:“四輛車子,總是不見兩個男人的車子,世情如此,車房可見一斑。”
荷沅關上車門,降下車窗,道:“不,四輛車子,總是不見三輛車子,我也走了,去山上看雪。不知道可有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說完便不理她,徐徐倒車。劉太太卻忽然不知怎麼飄過來的,擋在荷沅的車後。荷沅不得不探出腦袋,知道不能刺激她,隻得道:“大姐,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你再擋着我,山頂雪化泥了。”說完自己先笑起來,怎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口打油詩都出來了。
劉太太忸怩了半天才道:“蘆雪庵一人豈可争聯?”
荷沅立刻明白她已經聽出打油詩的前半句來自《紅樓夢》,難得她飛快對上一句應景的,猶豫了一下,将車門打開,道:“請。”
劉太太忙飛快上車,荷沅這才發現,她裡面穿着一件鵝黃軟緞旗袍,腳上是雙船形高跟鞋,渾然不合時宜,仿佛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荷沅不敢搭腔,将車子倒到外面,又跳下關了車庫門,這才開車上路。忽聽身邊劉太太悠悠地道:“你這本《實用中草藥原色圖譜》種類不全,彩圖印刷粗糙,虧你還當寶貝似地捧着,出去看雪還要帶上。”
荷沅真想說劉太太你姓朱不是姓林,但還是忍住,微笑道:“我也正想找一套更好的。不過很多我已做過标本,見過實物,彩圖清不清晰,倒是不在話下了。”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劉太太,我們可能在山上轉的時間比較多,你要不要與家裡說一聲。”
劉太太好生想了會兒,才道:“借用你的電話,可以嗎?”荷沅将手機給她,過會兒聽她簡單地對家中保姆道:“我與隔壁叢太太出去看雪,很晚才回,晚上你們炖上稀爛的鹌鹑湯配冬筍。”
荷沅覺得她此時說話正常,但又不想與她多說話,免得一句不慎,刺激得她發狂。幹脆打開CD,放出來的是菲爾·柯林斯的《天堂裡的又一天》(Anotherdayinparadise)。劉太太這次沒有意見,荷沅覺得奇怪,她怎麼會喜歡國外的歌曲。兩人無話,一直到一條岔路,荷沅拐上一條比較狹窄荒涼的,解釋了一下:“這條路原來是主幹線,自從山下修了隧道後,上面的盤山公路便荒了,春天的時候我來看過野杜鵑,現在應該還可以走。雪不會積起來,我的車子是四驅,你不用擔心安全。”
劉太太想了想,道:“誰知你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隻當你藏奸。”
荷沅身上的汗毛豎得像劉太太穿的裘皮,依稀記得這話也是紅樓夢裡的,那麼幾年沒看都快要忘光了。她暗自撫平汗毛,沒話找話:“這條路荒了後,山上的植被反而茂盛了。我們春天來的時候,開花的不止有鮮紅的野杜鵑,還有紫色的芫花,白色的野玫瑰。站在山頭,遠處則是大片大片燦爛的油菜花。山頂風很清,空氣清香,天上的流雲似乎會跟着你走。可是我因為工作關系,來得已經晚了,但還是見到了蓬勃的春意。”荷沅一邊說,一邊汗毛又起,自己什麼時候也酸起來了。
劉太太有點答非所問:“記得那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風在林梢,鳥兒在叫,不知不覺長大了,夢裡花落知多少。”
“不知不覺長大了,夢裡花落知多少,”荷沅複述了一遍,心中似是很有感觸。便不再說話,蜿蜒的山路就在眼前,她得專心開車。
劉太太卻看着車窗外面的飛雪,慢慢地把整首《紅樓夢》中蘆雪庵聯詩全背了出來。荷沅聽着自愧不如,她雖然将唐詩宋詞背個七七八八,但總覺得《紅樓夢》裡面的詩拗口别扭的多,三遍看下來還背不出,她便放棄。尤其是那麼長的蘆雪庵聯詩,與那首黛玉湘雲在中秋夜的聯詩一樣,前者她隻記得“一夜北風緊”,後者隻記得“寒塘渡鶴影”了。
随着盤山路漸漸向山中延伸,迎面的雪花越來越大,雨刮器不得不開到快檔。到了差不多高度的時候,荷沅不敢向前,怕進去了就出不來,得在車上過夜。她找到一處可以轉身的開闊處,将車停住,問劉太太:“下去走走嗎?”
劉太太竟然欣然出來。山上的雪已經不同山下,旁邊草叢樹枝上堆起一叢一叢的白。荷沅豎起耳朵,準備聽劉太太吟詩唱曲,等了半天,卻一點聲音都沒有,滿天隻有雪花輕輕的悉悉嗦嗦聲,而無其他塵世間的喧嚣。周圍靜谧得徹底,雪落的聲音猶如天籁。果然,真是不說話的好。
荷沅閉目晃着身子“看”了半天雪,看得渾身發寒,但心中異乎尋常地安靜,以往一向總是飛速思考的腦袋裡此刻隻剩下落雪的聲響,周圍似乎氤氲出童年時候純真瑰麗的氛圍,伴着村口泡桐的花香,屋頂袅袅的炊煙,和舊時青磚粉牆的三間平房。不知不覺長大了,夢裡花落知多少。荷沅睜眼看向落花似飛舞的雪花,心中湧出一絲惆怅,不止是童年,即便是與宋妍一起歡舞的那夜,也一去不返了,逝去的是心境,是曾經單純沒有機心的心境。
但是荷沅又問自己,後悔嗎?好像沒有後悔。有惆怅,但沒後悔。看看劉太太,見她伸手迎着雪花,看晶瑩在手中化為透明,她也自得其樂。但荷沅心想,她梁荷沅估計是不會回去了,尤其是回到劉太太那樣家庭婦女這一步。曾經滄海,對名利食髓知味,怎還可能放棄。自來都是接受容易放棄難,宋妍收小豬的餘暇也肯定會想起那夜歡舞笙歌的燦爛,可她雖然吃苦,相信她也不想回頭。那是一條不歸路,沒有回頭。
忽然手機聲透過車窗打破曠野的甯靜,荷沅不由看了眼劉太太,見她臉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荷沅打開車門,取出手機,才“喂”了一聲,對方便用犀利的口吻嚴肅地道:“你們在哪裡?請立刻回來。”
荷沅想都沒想道:“誰們,打錯。”便摁掉通話。沒想到很快鈴聲又起,荷沅一見還是同一個号碼,接起就道:“打錯。請你……”電話那邊已經搶着道:“梁小姐,請立刻載我妹妹回家。我不希望看見不愉快。”
朱行長!荷沅在心裡肯定地說,也不說話,直接将電話交給劉太太,“你哥電話。”
荷沅不知道朱行長在電話裡說了一串什麼,估計是在歪曲她梁荷沅,說她是個挑撥離間的小人。過一會兒才聽劉太太道:“我看她不是壞人,你怎麼與他一樣的口吻。……我們沒說話,我們隻是單純看雪,我很開心。……好吧,我不說話,也不聽。……好好好,我知道了。”
荷沅接了劉太太手中的電話,那邊朱行長口氣有點緩和,“對不起,梁小姐,我妹妹不适合在冰天雪地久留,如果方便,請将她送到我們上次開會的賓館。”
荷沅一點不委曲求全,鑽進車子關上門,将劉太太隔在外面。“朱行長,我想你是誤會了。我今早去我們兩家共用的車房取車出門,令妹又是一個人在車房盤桓,然後攔着我的車子要求來看雪,不過地址倒是我自己選的。令妹在路上吟了一首《紅樓夢》裡的長詩,一首美麗的現代詩,上山後便沒有說話,自己玩雪。她很快樂,眼睛閃亮。”
朱行長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妹妹會攔着梁荷沅的車子要求賞雪,不由有點心痛地想,她真的是太寂寞了吧。想到了解到的梁荷沅的身份,這種人應該不敢在他面前做出出格的事,便道:“謝謝你,梁小姐。如果她喜歡,麻煩你讓她多玩一會兒,請你回城的時候給我一個電話。”
荷沅放下電話後,看着車外的劉太太,心想,難道王家園裡的保姆是朱家雇用的?否則怎麼會是朱行長打電話來追問?朱行長看來很是提防她。荷沅走出車外,沒去搭理有點焦慮地注視着她的劉太太,專注地在路邊草叢中尋找好玩的。誰敢跟劉太太說話啊,看那哥哥把她護得那個嚴實。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在一塊大石後找到一叢矮地茶,疏落的雪片中,紅果分外妖豔。劉太太跟了過來,看荷沅采摘紅果,她也跟着去掉采摘,很快兩人手上都有一小捧。
走回車上,荷沅取出一張A4紙撕成正方形,手指如飛,疊出一隻紙船,将自己手中的紅果放進紙船,遞給劉太太,微笑道:“都送給你,回家拿線串一下,一定很漂亮。”又将采來的本來挂在她自己衣服上的幾隻刺果也放了進去,“回家可以刺在毛衣上,像爬了幾隻刺猬。”
劉太太一直驚訝地看着荷沅疊紙船,從身上摘刺果,覺得很新鮮,但又遵守對她哥哥的承諾,不敢說話。見荷沅将紙船給她,她忽然用手語比了個謝謝。荷沅被她搞得哭笑不得,笑道:“我們回去吧,否則你會凍死,誰叫你穿那麼少。”
劉太太連連點頭,荷沅笑笑不再多說為難她,心說這人還真是單純得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連她以前也算是單純的,可中學時候已經知道陽奉陰違。怪不得能那麼被劉某人捏着欺負。可見朱家人将她保護得有多好。果然,送她回城到朱行長約定賓館的時候,那麼冷的天,朱行長竟然等在門外。二十四孝的朱行長接過劉太太手中的紙船,俯身向荷沅說“謝謝”,荷沅隻微笑說了“不客氣,再見”,便開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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